触发她“休息”契机的是有一片红叶不知从何处飘进窗子里了。

她说:“去走一走吧。”

天已经凉了,艮岳里有许许多多的树木,那树木高低错落, 不同季节有不同的姿态, 现在是秋天,正有许多红叶飘落进溪流里。

有小女道就嘻嘻哈哈地在红叶上写诗,再放进溪流里,被佩兰听说了,就叫人在下游去拦落叶,又给那小女道找出来重罚了,这红叶溪旁就少了许多情趣。

她带着一群人, 浩浩荡荡地走到了这个园中,亭子早就收拾好了, 搬来了榻,又放置了一个炭盆。

有人在旁边煮茶, 还有人为她撬开坚果, 她喝了半杯热茶,躺在榻上, 观赏红叶。

按说长公主还要继续守孝,可远远地有人吹笛子, 旁人小心看她一眼, 她的头跟着那曲子的节拍, 轻轻点了几下。

那笛声就混着流水声一起飘在这园子里。

“这里多好呀。”

的确是很好的, 近处有人在服侍她,尽忠还讲了一个关于红叶的趣事。

远处有契丹人穿着甲, 站在墙下守着她。

女真人闹哄哄地南下时,又有一批契丹军的家眷被送来了。

比之前还要轻易, 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但细想一下,又很合理因为这批契丹人,她们是被当成苦役征发去南边的。

既然是苦役,那就不稀奇了,她们麻木地跟着差役走,一路从临潢府走到拒马河,再过了河继续往南。

有人还要哭几声:“那已经是南朝的地界了,遇到宋军我们可怎么办呀?”

回答她们的就只有打骂:“闭上你的臭嘴!你们这群贼妇人!遇到了就去填沟壑!”

她们就哭哭啼啼地往前走,女真人路过打听之后,也漠不关心了。

大军浩浩荡荡,有做不完的工作,干不完的活,没有役夫就只能由士兵来做活,那士兵就得不到休息和操练,战斗力就会下降。

况且役夫是永远不嫌多的,就像那个差役说的,平时可以用来挑水伐木洗衣做饭修营地,两军苦战时还可以用来临时组一军,最不济还能逼她们填护城河。

那真定城的护城河又宽又深,不知道要填多少人才填得满!

这支多半是妇孺的苦役队就这样慢慢地从大金控制的区域走到了交战的区域里,再借助一点人为的运气,走到了大宋控制的区域里。

她们还在等待着厄运的降临,直到她们吃的菜汤和麦糊忽然变成了肉汤和麦饼,而差役也忽然变成了文质彬彬的宋官。

她们还没有走到汴京城下,但已经不用担心生命安全,契丹亲卫军得到了消息,有人就突然冲到萧高六面前,泪流满面地请求,要给长公主行个大礼。

她想方设法要加固他们的忠诚,现在她就在这群最忠诚的人包围之中。

有美景可以赏,有音乐可以听,有柔软的卧榻,远处有人正在同一个内侍说话。

那是个少年郎,穿着浅青色的衣袍,身姿像一丛竹子,立在这红叶林中,就显得又挺拔,又漂亮。

虽然她还没见到他的脸,但她心里想,那一定是个美少年。

昨天她同太上皇请安时,也说了一下要打仗,她需要亲征的事。

太上皇的园子里没有那些红叶,他是个修仙的人,他的园子里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郁郁葱葱的,连鸟儿都要叫得动听而稳定,像是坐在四季如春的云端高歌。

她听着那鸟叫,有条不紊地将战局讲给太上皇听。

太上皇看她的目光很奇怪。

等她说完了,太上皇说:“灵鹿儿,艮岳的景色,你都看过了吗?”

“看了些,”她笑道,“有些奇石被我搬出去,换了不少钱。”

“你真是心如铁石,”太上皇也笑了,“我原要问你,为什么不留下。”

她在春天入城,秋天出征,大半年转眼就过去了,她每天就按部就班地过,她有许多事,比如要一个个找出京里的敌人,要疏通各地到京城的运输线,有不听话的地方官她要敲打,有太过惊弓之鸟的文官她要安抚,有太过骄纵的武将她要弹压,有党争她要平息,双方在朝堂上抡起笏板打架她要阻拦,有人冷不丁杀一个大耗子,她得迅速判断出这人的目的,她还得忍下这口气。

现在艮岳的景色这样美。

太上皇又说:“冬天有几处雪景,比如那雁池的瀑布,到落雪时最美。”

她听了也恍惚一下。

那个书生已经走过来了,赵鹿鸣的眼睛很亮,尤其警惕向她走来的人,因此虽然离得很远,还要分开红叶徐徐走来,她也一眼就瞧见了,那是虞允文。

她愣了一会儿。

笛子还在吹,可她忽然坐了起来。

虞允文走到亭子下面,向她行了一礼。

她说:“是河北的粮草?”

虞允文说:“是,相州送奏报来了。”

又要开始打仗,相州就是最重要的粮食中转地,可粮食运送也需要时间,因此韩家就显得十分忙碌。一边是将源源不断的军粮往北运,军队一路向北,军粮也要一路向北;另一边是从码头往粮仓里搬运南方的粮食。

这是个极大的工程,如果韩家不尽力,就要随机累死一个转运使。

但如果韩家尽力了,那情况就大不相同,码头是韩家的码头,搬运工是韩家的搬运工,韩家的工钱给足,搬运工就可以三班倒,夜里码头也灯火通明,继续往城中运粮。

粮食要不够了,韩家还愿意提供拆借服务,先将自己的粮送去北边,保证北上的兵马粮草供应,至于江淮各地的粮什么时候送到,什么时候再平这笔账。

韩家的奏表比转运使的还有效,毕竟转运使司的官员可能偷奸耍滑,但韩家的码头账本清晰明白,半点不骗人的。

定期送账本和工作汇报给她,河北一路的兵马会不会挨饿,真定府会不会断粮,她心里就都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