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超出耿南仲知识范围了,但如果是刘韐就立刻会明白她的顾虑。
宇文时中确实是很好的,这人是文官,世家做题家,要出身有出身要功名有功名,履历漂亮,当过太子老师,当过转运使,危急关头当过河北宣抚使,而且也穿过战甲,站在最前方当过吉祥物这说起来人人都能当,可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毕竟他是宣抚使,他有一百种可以不死的理由,别说是正面对上完颜宗望的兵马,童贯连战场都没上就逃了呢!
童贯是谁,那可是打了一辈子仗的郡王,整个西军都被他管的服服帖帖!他见了金人都逃,宇文时中硬着头皮还能顶上去,这还不行吗?!
但赵鹿鸣看来,宇文时中确实是不行的。
他不通军务,真要说打仗,兵马该怎么调动,怎么应对突发的军情,从最前线到第二道第三道防线该怎么布置,粮草怎么囤,需要时怎么往前运送,这些他都是不大懂的。
他甚至看不懂军用地图!
她没说出这么一大篇,但耿南仲看她的眉眼高低似乎猜出来了,忽然就说:“殿下所虑,恐怕朝中诸公皆无能为也,李伯纪亦有声高而不擅实务之诘。”
这也没错,宇文时中做不到的,李纲也做不到。
但李纲也有李纲的好处。
宇文时中有脆弱的一面比如说要是赵鹿鸣领军出征时,哪一个金国猛男冲到汴京城下,给京城一点压力,李纲是一定能死撑的,但宇文时中就有可能撑不住。
以先生的人品,撑不住应该也不会投降,但有概率跳城墙。
先帝当初被完颜粘罕拉到城下时,有忠贞之士就跳了城墙,那时宇文时中是没在京城,要在,他也悬。
自然有人比他俩更能胜任枢密使的职务,比如说岳飞。但以岳飞的年龄和资历,赵鹿鸣要是敢越级提拔他,打黑枪的都轮不到文官,西军先扑上去一人一口给他咬死了,不仅咬死他,还得踢小岳云两脚!
那可真是连岳飞家的鸡蛋都得罗织些罪名出来摇散黄了!
所以最后长公主说:“我看李纲很好。”
耿南仲就皱了皱眉。
“臣一心只为殿下筹谋,”他说,“殿下当真甘心受李纲掣肘么?”
这话要是对先帝或者太上皇说,原该说得更委婉的,但对殿下,说的越委婉,她就越厌恶。
长公主听了这么直白的话,就也皱了眉,不言语。
耿南仲心里说,有戏。
掌握皇权的人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摄政王,监国,太后,总归是人,而不是什么瑞兽或是仙人,那他们自然会有人的毛病。
他们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天下万千人的命运,可他们的身体还是肉体凡胎,十分脆弱,这就导致他们不管脑子里思考多么正义慈悲的事业,屁股下略传来一点晃动时,都会立刻攥住他们的心志。
位置才是这一切的基石,总得先确定自己坐得稳,再考虑拯救别人。
长公主也没区别,反而因为她是位公主,法理性存疑而使她更在意自己的位置了。
耿南仲就这么活下来的,他看得清楚,长公主很有圣明天子的资质,但暴君的潜质也是一点不少。
他就有了自己的算盘。
在这场谈话开始之前,在李纲回到京城时,他就开始动手布置起来了。
吴敏略察觉到一点,但李纲啥也不知道。
耿南仲离开艮岳时,正好碰到李纲往里进。
引着李纲过来,要他在偏殿等待后,尽忠进来说:“瞧着耿相公倒客气,李相公却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长公主听完就问:“你看是他们俩谁更有道理?”
尽忠就很乖巧:“都是相公,奴婢瞧不出。”
长公主有点好奇,非追问一句:“不行,你一定要分个高低出来。”
“奴婢确实不知呀,”尽忠很可怜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又说,“不过奴婢想,当初京城危急,耿相公一心求和,李相公却守住了,可见他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这句话说得公允,耿南仲岂止是一心求和,还参与谋划了怎么能给公主嫁去金国和亲的阴谋。
要不是驸马死在金使的马前。
这事她心里记着,耿南仲更不可能忘了。
她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
可耿南仲还是能站在她的阴影里。
他就站在她最幽深黑暗的阴影里,说着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李纲进来了,对她行了个礼。
四十余岁的李纲还在壮年,只是舟车劳顿折腾了一大圈略有些憔悴,胡须里就掺着银丝。
他写了个奏折,原本是细说一些对枢密院的想法,而且很下功夫。
李纲说,他虽然不知兵,但他还是知道打仗就是在烧钱这个浅显道理的,所以齐枢这事给殿下敲了个警钟,殿下不仅要练兵,要布置防线,而且咱们得给各路的转运使挨个审查一遍。
好用的留着,不好用的赶紧替换,特别好用的就调进京,殿下需要有用的人,这些转运使知道调运粮草钱帛的一切细节,他们是备战最好用的人才。
赵鹿鸣看过后很认可,心里又给李纲加了分,不去吐槽他之前马奇诺防线的奇思妙想了。
但李纲一进来,思路都被刚刚客客气气的耗子给拽走了。
他说:“殿下不该留耿南仲在左右,此人奸佞,当逐出京城。”
她睁大了眼睛。
连刚刚替他说话的尽忠都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