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后面有禁军,那些庄户汉子就必须进泽地来找咱们了。”
这个逻辑有点跳跃,程无名想了一会儿才想清楚。
但话也不算粗糙。
我大宋对外的战绩怎么样先不提,所谓冗军,其实对内镇压方面还是很有力度的。
和女真人比一比,真不好说那支队伍更残暴,尤其女真人的残暴是一种指挥官允许下才会发生的暴行,人家在令行禁止时,宋军往地上扔钱人家都不会去捡。
大宋禁军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残暴是清水出芙蓉,是自成天然的,从宦官监军开始一层层喝兵血,喝到最底层的士兵除了烧杀抢掠之外似乎也看不到什么活路了。
“不是这个缘故。”她说,“从傍晚到现在,那支兵马像是退了。”
他们没有像样的骑兵,但不代表没有马,没有斥候。
但他们甚至连沼泽的边缘都没有接触过,这一夜听着静悄悄的,与他们昨天那坚决的围剿追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难道是没给够钱?”她问。
“齐枢颇有些名声。”那个客商说。
“你怎么知道?”
“往来漕运的客商都知道。”他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名声?
客商说:很精明的人,而且颇有些可怕的好名声。
这人是不会公开受贿的,可他位高权重,有一百种办法雁过拔毛,比如说漕运这样重要,这河道需要清理维护,码头需要运营,这一切都需要往来船只交钱,交钱,再交钱,名目多种多样,而且总有很多种可以扣上去。
交完统一要交的苛捐杂税后,还有更细致的钱要交,比如说你运的不同种类的东西,经过淮南路自然需要交不同的费,粮草钱帛水果什么到这里都要再收一道。
除了花石纲,转运使对花石纲一路开绿灯,停了别的船也要叫花石纲一路顺风顺水北上进京,当初京中的蔡京童贯都夸他,精明能干,关键是忠心。
“贪官。”她说。
“据说他的钱不是给自己的,他养活了这一路的官呢!那些官吏逢年过节也好,家里有婚丧嫁娶也好,齐枢都照顾着,因此大家都称他一句‘贤相公’!”那个客商说,“他在淮南东路上,只手遮天,威望甚高!你要说他没给够钱,那断然不是贤相公能做的事。”
程无名就觉得这说法和她遭遇的一切更矛盾了。
既然是这么个很懂得笼络人心的人,怎么会一打照面就是几支冷箭?
现在又不追来了呢?
天亮时,王顺就走出了沼泽。
有人想拦他,说外面危险,先不要去。
王顺说:“咱们不能在泽地里无休无止待下去,我总得找些饭给你们,然后咱们想办法,同宿迁的兄弟们汇合。”
“你去了,要是外面有官军怎么办?”
这个脸上身上都带着伤,神情很麻木的汉子说:“那就让他们捉我一人,你们听到声音,正可以逃走。”
程无名就起身了,她说:“我跟着你去。”
“你不是说他们想杀你?”
“那是我穿着道袍,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时候,”她两只手一摊,“你看我现在还像个道人吗?”
她身上的泥巴干了,看不出衣服什么颜色,道袍的下摆被她撕得稀烂,拿去给人包扎,现在就变成了一件短衫。
头上的簪子也没了,那是根木簪,可以引火,她撕了根布条将头发胡乱一缠,现在看着就真像个流民里出来的妇人。
看守她的汉子在一旁看着,就冷言冷语:
“别的女道锦衣玉食在京中养着,独你被长公主派出来,受这样的罪。”
程无名说:“我这一遭受过的罪,长公主都受过,我们那时候也跟她受过一回。”
“你说什么?”
“她在太行山中叫金人围攻,夜里突出重围,就这么孤身到的苇泽关,”她说,“你见过锦衣玉食的道士会绑腿,会生火,那火还不起烟么?”
他们这几个人走出了大泽,往官路上去看一看。
附近有村庄,但得离远了先看看虚实,有没有官兵来抓,而后才敢凑过去。
正好与十几个流民撞上了。
携家带口,有老有少,也是逃荒的。
程无名见了就凑上去问:“你们是哪里的人?因何离家?”
“我们是从西边过来的,”他们说,“没有田种,只能离家。”
“你们的田呢?”
“我们交不起粮税,田就被收了,收了后,听老父母说,今春长公主要裁军,有几十万的兵卒要安置,没田给我们佃,我们就只好往东北去。”
她听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往东北去,那边有田吗?”
“有圣马湖!他们说圣马湖近日里清淤,召了不少役夫,每人有一斤的米粮!”
程无名说:“奇怪了,我们从北边下来,路过那湖时明明好好儿的,也不曾清淤,怎么现在突然干起这个了?”
她自言自语后,忽然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