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没有引起那野的注意, 他首先看到的仍然是他的统帅。

很奇怪,这个女真武将走进来,第一个感觉是完颜宗望的脸变了。

完颜宗望号称“菩萨太子”,既是因为他信佛、慈悲、又因他身量短小丰腴,有种圆润之感。

但他现在的脸不那么圆润了,甚至添了三分英俊。

那野立刻意识到,不是完颜宗望变漂亮了,而是他在这一年里,消瘦了许多,他一瘦下来,五官轮廓自然显得更加清晰。

有丝不安自那野的心底浮起。

他说:“行军辛苦,郎君也当珍重身体才是。”

完颜宗望转脸去看他,说:“你看,我已很珍重。”

这位统帅的身边有四五个奴隶在服侍他,为他换下混杂了残雪与泥泞的罩袍和铠甲,脱掉他的靴子,又端来一盆温水,为他擦拭面庞。

无论是这座帐篷,还是帐篷里的人,都在努力想让完颜宗望更舒适些,但这位年轻统帅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当海已至阳邑。”

“中军明日可至。”那野说。

“过了阳邑,咱们便入山了。”完颜宗望说,“不能留岳飞在后面跟着。”

那野说,“在下可领一军前往阻绝。”

完颜宗望将擦过脸的细布扔给了奴隶,“若是寻常庸将,早入我彀中,岳飞却不比寻常。”

这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要说在敌方的领土上行军,后面挂着一支敌军,这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完颜宗望不仅不怕,而且他有许多种办法引敌军主动出击。

比如说路过某个小城时,他会故意令前军和中军拉开距离,士兵行军时,走在外面的不着甲,队列又颇有些散漫他们走得还飞快!

一飞快,所有与东路军名声不符的现象都有了解释,有了解释,宋军自然就有了信心。

他这样试过几次,但岳飞不为所动,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完颜宗望就下令叫前军埋伏起来,中军走过后,准备埋伏后面跟上的宋军。

可岳飞又偏不上当,不仅不上当,他像是多长了几只眼睛,还杀了伏兵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完颜宗望就不得不加大了斥候的力度,不仅行军路线上的村庄要毁灭,就连附近十里八乡也不能放过。

被动发现这一切的乡民固然是不得不死,主动伏在冬日的山里,替岳飞当斥候的乡民就更加令他憎恶。

完颜宗望清除了路线上大部分的大宋百姓,这又花了他许多时间和精力。

他这是急行军,原本不该做这些冗余之事,可这个河北,这个岳飞,又逼着他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扫清路上的障碍。

他还曾经突然下令,后军变前军,准备同宋军决战,打岳飞一个措手不及。

但宋军立刻就消失了。

他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到处都有他们的藏身之处,他们跑得飞快不说,甚至那金军走过时一声也没有的山坳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坞堡。

金军必须自食其力,在一天的急行军后捡拾干柴,生火造饭,岳飞的军队则可以驻扎在坞堡附近,里面有宗泽早就安排好的义军一样样往外搬物资。

不一定是什么物资,看负责坞堡的小官员爱好,他们可能吃炖干菜,里面加些腊肉;也可能吃烤饼,里面加了些椒盐;最讨厌的是鱼粥,鱼干熬的粥又腥又扎嘴,士兵们就抱怨:“不吃这个鱼不行吗?”

吃过了这顿饭,斥候跑回来窃窃私语,岳飞就说:“咱们明日不向西,咱们往北走!”

大家夜里就在这无人得见的山坳里扎营睡觉,临走没忘记给坞堡刮个干净。

守坞堡的小都头就抱怨:“也太干净了,连罐灯油都没留下!”

岳飞这么沉得住气,金人就派使者过来了。

送了琳琅满目的几个匣子,打开一看,霞光万丈,瑞气千条。

岳飞很好奇地问:“二太子何故送我琉璃珠?”

使者笑道,“我军出入大宋之土,如无人之境,皆因宋军不能守土,外虽泽而内实粗劣,实与此珠相称。”

他说了这话,岳飞这里的武官们一个个就怒发冲冠,按剑上前一步,恨不得立刻就要斩下这个使者的人头。

岳飞说:“不要动气。”

使者冷冷地站在那,他此次出行也没准备活着回去,宗望郎君给了他许多承诺,况且就算没有这些承诺,他也是心甘情愿来这一趟的。

可这位年轻的宋人将军拿起琉璃珠在手里把玩一阵,说:“若我军不能守土,宗望郎君何必送此珠给我?”

使者就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岳飞将手里的珠子冷冰冰地扔回匣中。

“殿下曾有言,劳尊使转告宗望郎君:他既爱宋土,何不永留此处!”

这些话不曾进那野的耳朵里,他只是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堆在角落里的琉璃珠。

“明日至阳邑,若不能全歼岳飞,入山恐受此累。”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完颜宗望拿起他的佛珠,“兵士连番攻伐真定,不曾休息,而今山中行军,处处掣肘,日久必成强弩之末。”

那野就知道现在到了统帅需要他的时候了。

“郎君欲如何?”

完颜宗望看了他一眼,“那野,你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