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那回来的几千女真残兵里几乎没有一个健康的, 经历了这样一场残酷得过分的战斗,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溃烂的伤口,都在发烧, 并且闹肚子。
他们的族人给了他们最好的照顾, 比如给他们温暖干燥的帐篷,清洁的饮食,让他们妥善休息几千号人哪!别说是完颜粘罕,就算完颜吴乞买亲自来到这里,也不敢真就下令让他们全部给驸马殉葬。
可数千人一起生病,想要他们迅速痊愈是很难的,想要他们不传播出去就更难了, 毕竟女真人大部分的文化水平也就是胎教,叫他们饭前便后洗手, 给病人的帐篷消毒,给病人用过的餐具和便器杀菌那就更难了。
好在女真人的身体是很强壮的, 这几年里他们阔起来了, 打仗又能抢到不少好东西,在家能吃上肉, 出门也不挨饿,肉食吃下去, 抵抗力就上来了, 士兵们传播瘟疫的速度就不快。但仍然有一些隐患在, 比如说军中有医官, 但大家更爱萨满,更喜欢求萨满点燃一些闻起来令人五迷三道的草药, 大家吸进肺里,顿感神清气爽, 那病也似乎就见好转了。
他们就是这样在滚滚烟气里一边为驸马举行葬礼,一边商讨与东路军合围绞杀宋军的。
听起来有点不理智,但这也不是女真人的特例。
灵应军也很忙。
他们是公主的亲军,原本应当时刻守卫着公主的中军营,但好像人人都会跑来找他们。
也不是“找”,而是“借”,理由多种多样,比如说曲端借他们清理谷底,灵应军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这确实是很好用的。
道士们总和生死打交道嘛,现在坑底这么多尸体,总得想点办法吧?
首先是敌我要分开,这一件就很有点难度,蒲察石家奴的金军打到后期铠甲兵器都烂了,他们是会剥宋军尸体去武装自己的,但常小哥手下一个山贼提出这个问题时,常小哥就非常粗暴地踹了他一脚:
“无量天尊!你看不到女真人头顶是秃的吗!”
山贼没忍住,回了一句:“将军,那些秃子跑了不少,留下的人大多不秃呀!”
常小哥就很尴尬,他忘记仆从军这事儿了,大多数宋军也都选择性忘记仆从军和女真军的区别,反正既然大破敌军,身心都感舒畅,脑子自然也要怎么舒畅怎么记。
“那你挑一挑,”常小哥最后说,“咱们的人长得周正,你挑周正的搬。”
曲端原本说:“胡闹!就该各营拿出名册,按照特征找!”
但王善劝了他:“现下一日比一日天暖,谷底已有疫病弥漫,叫各营的人过来,染了疫病回去,如之奈何?”
曲端听完觉得很对,但毕竟当爹当惯了,面子有点受伤,就从善如流地说:“你说得很是,不如就由灵应军出面,统一安排吧。”
王善就自己掉坑里了,再想推脱,那可就不礼貌了啊!
尽忠听后就说:“活该!”
现在河北军给坑里的战利品运完了,他们围在山坡上,看着灵应军在下面也开始烧草药,做法事,浓烟滚滚,道士们打着幡儿,绕着谷底走。
尤其是公主甚至还出现了一次,她平日里守孝,穿得像只灰扑扑的麻雀,现在短暂将俗世身份放下,重新换上神霄派的礼服,在谷底旁立起的土台上给士兵们招魂。灵应军甚至还准备了一只纸船,说是运送士兵的灵魂渡奈河,去往天上,那纸船也是鲜艳无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士兵们就看得津津有味,说:“这个好看,这比打仗好看多了!”
又有人说:“只有俺们的人能上船!那些金贼下水就沉!”
还有人说:“变成畜生才好呢!”
契丹俘虏听了就问:“让我们也上船成不成?我们是被裹挟的!我们也要上船!”
路过的香象奴就装出不胜其烦的样子,“上船总得交船钱!你们身上可有没有什么值钱的?”
契丹人就开始给阵亡的战友们凑过路费,香象奴拿着这笔钱去换了几十瓮酒,悄悄找了王善。
王善吓了一跳,“香象奴,你是认真的吗?”
香象奴说:“感念诸位仙长救苦拔罪,超度契丹儿郎归乡,仙长日日辛苦,回营连一口热酒也喝不上,唉,曲帅军纪严明,咱们都是信服的,不过,这毕竟是我们萧将军的一点心意,十二郎,你千万收下,就算是帮哥哥一个大忙啦!”
王善说:“你且等等,你是从哪里换的酒?”
这个契丹人就诡秘地一笑,“我只要寻韩世忠那一营随便哪个小都头,这方圆几十里能采买到什么,那都是一清二楚的!”
公主就说:“韩世忠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其他几个小女道偷偷去看梁夫人,梁夫人在屏风后面立着,低了头抿嘴,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但是前面的吴玠就说:“臣也这么觉得。”
曲端板着脸,不吭声。
公主又说:“这次茵陈和青蒿也是他们营呈上的,该记一功呀。”
曲端还是板着脸说:“旁门左道。”
公主说:“经略虽法度严明,却体恤士兵,我知经略是看重韩世忠,只盼他也体会到经略的良苦用心才是。”
曲端的脸还是板着,但面前台阶已经被公主精心垒了这么宽,他再不下就像个混球了,只好叹口气说:“殿下知臣,臣实在是一丝私心也没有的。”
这次屏风后侍立的女道和内侍们一起低了头。
韩世忠这人,就是让人觉得很微妙。
比如说他作战很勇猛,这就不必说了,他要是一卸甲,那身腱子肉上大小伤疤无数,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真丈夫。
但他除了作战勇猛之外,爱好还特别多,救风尘就不说了,还很好酒,也好美食,哪里有清冽的佳酿,或是炮制肥美的好羊肉,都会不同程度拖慢救风尘的进程。这就导致了个真假不知的流言,有人说他路过平遥时,因为一坛好酒烂醉了两日,错过了赎出某位小妇人的吉时,被那位性情泼辣的姑娘堵着辕门大骂了一场,颇为狼狈。
真假不知,但不论是香象奴或是别人,想问问附近有什么特色时总会去寻他那营的士兵来问。除去酒肉,这位武将是个穷人家出身,他还颇有些生活经验!
就比如说天一转暖,固然战场上的尸体腐烂速度加快,疫病开始传播,但这荒山上也透出些极鲜嫩的草芽。
韩世忠在山上转了两圈,就开始发动士兵们挖草吃草了。
他说:“灰白色的是茵陈,那种是青蒿,俺年少时,穷乡亲们就这么教的,都是能活穷人的好东西哪!”
瘟疫也传到了西军这里,西军士兵没有女真人那么结实,但他们是轮番上前围困,没有女真人那样疲累,因此也没有大规模传播开。
医官那里,患者都是要排队的,排队时间一长,难免就有小病拖成大病的事,但这营的士兵不排队,感冒发烧下痢都是煮点药汤喝,喝完后有些就不用再去排队了。
这事赵鹿鸣听了也觉得很惊叹,固然她比韩世忠更懂这些,她也教灵应军许多更高明的医学知识,可现在西军恨不得给这几千灵应军挨个劈成十字花,算账记功看病做法事样样都要他们,哪来的时间上山郊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