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长在天上的一个人呀!仗着自己是公主身边的大宦官,礼从来是不少收的,这次也是,收了人家一匣子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之后,才纡尊降贵地露出一个笑。
他从袖子里抽出的手帕是皎然如雪的,他那双手可就不是,上面也有几道疤痕,一见这个西军的武官往那看,尽忠就很矜持地说:“跟着殿下在苇泽关时落下的。”
“怪不得殿下宠信中贵人!到底是经霜历雪,更信何人哪!”
这位内官就轻轻地撇嘴,“这又不是在陕西,你也不要哄着我了。”
对面露出个苦瓜脸,“实在是经略搅得咱们不得安宁呀!”
曲经略他,他都想当长公主的爹了,难道他能甘心只做长公主一个人的爹吗?
那必不能够呀!
长公主将河北军交给他了,这是事实,有印鉴和公文,曲端是领了令上岗的,河北军只能噙着眼泪忍受着他严苛的军法,并且在这炼狱中被动地磨砺自己,改造自己。
可曲端并没有拿到节制西军的公文呀!
他怎么自发给西军当起了爹,不仅管自己镇戎军的事,还连同其他几路的军纪一道管起来了?!
关键是这个人平生爱好除了看书写诗之外就是当爹,他不受贿赂,不爱女色,也不听比他身份低的人阿谀奉承,他觉得那些话全部都是垃圾,他本来就很好很出色,用不着他们叨叨叨。
他连阿谀奉承都不听,自然是更不听劝阻的!
他就是觉得自己做得对!
每天早上卯时士兵们起床,曲端已经早起读过书、练过剑、吃过饭,骑马跑出去开始巡营了,他这一巡,那就是一辈子不对,是一整天!他巡自己的营,巡河北军的营,也巡其他西军的营,看看哪一营的士兵没有老老实实在营中,老老实实地操练,看看有没有人喧哗,有没有人跑出去鱼肉百姓,只要逮住了,身后的军法官兜头就是两棒子打倒在地,拖回去军法处置。
都没有吗?那看看操练得怎么样?神臂弩咋样?斧兵咋样?马步兵协调咋样?不咋样?真菜!这次不打小兵了,来打几个都头,再打几个虞侯吧,不行营指挥使也拉过来打两巴掌。
都打完之后,曲端神清气爽地回去了。
回去就完事了吗?
那还是不能够呀!他回去处置完自己军中和河北军中的庶务,再给各路文职也挨个叉出去叉回来后,他这人连午睡都不午睡的!他又精神抖擞地跑出来啦!
他连契丹人的军营都看!
他甚至想当耶律余睹的爹!
赵鹿鸣坐在自己的静室里,四面素白,墙上挂着三清像,她手里拿着个小锤子,静静地在那敲面前的小磬。
敲完了,就问:“那你同他说什么了?”
尽忠垂着眼说:“奴婢只管伺候殿下,又不曾领过军中之职,经略气盛,奴婢也须避他一头呢。”
他说完之后,想想又说加了一句,“他们瞧着忿忿的样子,奴婢也只好劝,这军中如今只有镇戎军军容最肃整,也难怪殿下宽容待他。”
赵鹿鸣就又敲了一下小磬,看尽忠盯着这个小玩意儿看,忽然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小锤子一丢:“我不用你猜谜!”
尽忠就低眉顺眼:“奴婢不曾揣度殿下的心思。”
“嗯,嗯,”她说,“你瞧着也不恨他。”
尽忠依旧是低眉顺眼的,脸上一丝怨恨也没有,可她心中却很笃定,这人是恨死了曲端的。
那位全军之爹惹到的人挺多,但惹的程度并不相同,大部分人只是讨厌被他管着,有些希望他赶紧被扯下来,有些人希望最好捧他一把,什么时候给他送进朝廷去,当全朝廷的爹。
总有一天他会碰壁吧?这世界也不是无限大吧?什么时候被人套麻袋塞进一路南下的马车,送他去海南岛上吃甘蔗才算解了大家心头这口恶气呢!
除此之外,至少目前,没有什么人和他结了死仇,他当了太多人的爹,这种“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态度反而让大家不乐意为了扳倒这个大爹付出太大代价。
不错,他确实爹了我一脸,可他也爹你了啊,凭什么让我上去咬他?要出头怎么不是你出头啊?
但尽忠就不太一样。
说不上是因为忠心,但和忠心也能勉强挂钩:
曲端损害了她的威严,这被尽忠认为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宦官没有根基,他们全部的权力来源就只有他们的主君。
他的主君可以打骂他,责罚他,但只要不将他从身边驱赶开,他就会继续分享主君的权力,沐浴主君的荣光。
可要是主君的威严被损害了,主君本人被人看不起了呢?
这就很麻烦,一个连宦官的主人都不尊重的人,怎么可能去尊重那个阉人呢?
这事儿在尽忠这里性质就变了。
可就像赵鹿鸣看一眼跟过童贯的宦官,那宦官就能准确说出她想要他说的话,尽忠也知道现在他该是个什么表情。
宦官们从生到死最要紧的不就这点事儿吗?研究主人的心思,并且满足它。
他嘻嘻地一笑,说:“奴婢恨他什么?奴婢又不是他儿子。”
她就也忍不住笑了,说:“你现在这样,很好。”
尽忠就很恭顺地说:“殿下一直瞧着奴婢,奴婢一直好,那才是真好呢。”
尽忠出门时,王穿云正好端着一盘芝麻糖从台阶下走过去,这小女道就站定了。
“你刚刚说什么呢?好不好的?”
“我和殿下的话,你也要打听,”尽忠说,“脑子还是不多。”
王穿云看着他凑过来在芝麻糖里挑挑拣拣,就皱眉,“外面的人都很爱戴他。”
那芝麻糖是新做出来的,还没凉,有些热气在里面,却又包着,尽忠捡了一块扔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就被烫得跺脚,“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