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应该啊。
旌旗是做不得假的,若是有一队兵马夺旗斩将,金人能怎的?
他们的营地在城下三里之外,延绵不绝,城上能看见动向,断然不可能宋军开城门时,突然从哪里杀出一队金军,将城门夺了去。
夺不得门,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宋的士兵摘了完颜娄室的狗头回城,欢呼万岁。
再继续想想。
这个诱饵太贵重了,贵重得不像一个诱饵,倒像是金人太过自信导致的错误。
金人是有资格自信的,除了那位公主之外,这三千里山河,竟然没什么能阻止他们南下的,去年是完颜宗望,今年就是完颜粘罕,在大宋腹地一次又一次劫掠不说,现在甚至还俘虏了一个皇帝!
赵构想,如果是他亲手抓到了女真人的都勃极烈完颜吴乞买,他也会颇为自负啊!
自负的人怎么能不出错呢?
从女真人围城开始,宋军缩在高墙后面,一心一意等援军,这不是事实吗?
对上这样胆小懦弱的敌人,谁能不轻敌呢?
如果真的是轻敌,赵构想。
他的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轻妙的纱,那纱绮丽多彩,变幻出了一条他看得见,也摸得到的道路。
史书上不是没有过的,三国时的夏侯渊难道不是名将吗?号称虎步关右,所向无前,令敌闻风丧胆,这样的名将,最后不也是陨落在无名老卒黄忠面前吗?
他不是死在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双方数十万兵马搏杀拼斗的最后,而仅仅是死在敌军不停骚扰,焚烧鹿角的小阴谋里。
营前皆要布置鹿角,防阻敌军战车或骑兵冲杀,黄忠派士兵时时前往焚烧,烧了就跑,夏侯渊不胜其烦,带了十几个士兵出营查看,没想到对面早就埋伏好当头一刀!
当头一刀!赵构想得就有些亢奋了,呼吸也急促起来,黄忠一个老卒,凭着阵斩夏侯渊的功劳,也能在蜀汉占据一席之地,他一个监国,要是亲自上阵,斩杀完颜娄室,这是什么功劳?
他想都不敢想!
想都不敢想哇!他骑着战马,枪尖上挑着完颜娄室人头,缓缓回城时,铠甲上还沾染着寇仇的鲜血,可全城的百姓都要出来看一看,那些相公们都要激动得抹一抹眼泪!
他们会说:“今日终见天日矣!”
他们还会说:“这岂止是太宗的子孙!我今日似是又回到了开国之时,亲见了太祖皇帝的英姿啊!”
在这样的重创下,将士们自然士气大振,对他心服口服,完颜粘罕又能怎么办?哼,京城如此坚固,这群蛮夷岂有什么办法!说不得他再领着大宋的儿郎们出城冲杀一番,有高墙为倚,他必定
城下有人大叫,“得胜而归!”,忽然惊破了赵构的幻想。
完颜娄室的反应确实有些慢,禁军已经杀退了高台下的工匠和民夫,那些组装到一半的投石车也在熊熊燃烧了,金军的号角声才总算响起。
还有什么用呢?
赵构低下头,看着缓缓入城的兵马,天空阴沉着,有寒风吹在他的脸上,提醒他已经在城墙上站了很久,那刺痛是真实的。
可他一点也感受不到,他胸腔里有一团虚假的火,烧得他从胸口到四肢都是暖洋洋的。
京城的这些事并没有传到河东和河北去。
这些轻浮的胜利,以及轻浮的幻想,要是赵鹿鸣知道了,也要感慨一声:“怎么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呢?”
真定城里的刘韐要是知道了,也得感慨一声,“实在是太轻易了。”
他们都已经见过轻浮的胜利,好像随便一州的守军就能将金军阻拒在唐县,甚至让对手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那明明是秋天的事,距离此时也不过几个月,但好像就是已经过了十年,甚至百年那么久。
真定的附城在三天前被攻破了,所有的兵马就只能缩回到真定城内。
曹家的老太君站在城头上,看着他们真定曹氏花了无数心血和钱财修筑的附城,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城中有断壁残垣,有倒塌的房顶,还有许多没有抢救出来的旗帜和辎重,都被决定撤退的岳飞付之一炬。金军得不到什么,但他们总算是拔除了这根让他们流血不止的钉子,因此许多金军围着这座残破的附城,发出了狼一样兴奋的嚎叫声。
在金军的旗帜最中心处,有人骑在马上,安静而傲然地望着他的杰作。
女真人高声欢呼,吟唱一样喊出他的名号:“菩萨太子!菩萨太子!”
有人看着这一幕就淌眼抹泪,甚至痛哭失声。
老太君围着一条很暖和的狐狸大氅,手里揣着一个手炉,城下看着的又是这样冲天的浓烟和火光,可她还是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大氅。
似乎在这样的景象面前,没人能汲取到一丝温暖。
可忽然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袖角。
老太君慢慢地转过头去,看清了这人,就皱皱眉,“他们也真是不知轻重,怎么教你上城墙了?”
曹烁已经长高了一截,虽然还是孩童的年纪,但眼睛里透着些不属于孩童的东西。
他说:“孙儿想来看一看。”
“不该你看。”轢閣老太君说。
“孙儿听到许多人传言,”他说,“他们都以为真定守不住了。”
这话说得很不谨慎,有人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胡言乱语。”
老太君说:“那你怎么看?”
“孙儿看见那些蛮夷的尸体了。”他静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