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头再不易燃, 到底金人不能财大气粗到用铁皮去包裹它,被绵密的油慢慢裹着, 旺盛的火细细烧着,一路烧到这棵树的枝叶上。
它就算完全烧起来了。
另一群金军就很忙碌,他们分作三份,一边去驱赶纵火犯,一边给投石车灭火,一边还要将那些飘走的亡魂再抓回来金军难道就没有裹满湿泥的幔帐吗?
两军就这样在烈火中厮杀得头破血流,金军的骑兵又要趁着附城的城门大开时往里冲,真定主城上,李俨见了就赶紧喊:“强弓营!”
箭雨倾泻,骑兵有落马的,有冲进去的,冲进去后不曾活着出来,可站在真定城上的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附城中也设了重重的陷阱,那些骑兵不知附城里的构造,纷纷落下马,但没有人投降,他们毫不畏惧,也不退缩,甚至连感慨悲叹都不曾有。
他们一声也不言语,就这样并肩战斗,直到死亡。
城上的李俨见了,就说:“这些骑兵不怕咱们的弓箭!咱们还得加把劲儿!”
宇文时中就站在旁边。
他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感慨,比如说他见了那样的敌人,不由得心中也生出敬意,比如说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惧生死,是因为自己是个饱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却不知道哪怕是山林中最底层最野蛮的地方,也能生出这样的美德。
可有再多美德,他们还是生死仇敌
所以这些感慨都被他咽下去了。
连同那些坐在资善堂里,悠然地为太子讲一段史,再讲一段今的美好岁月,都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殿下留下的破片弹还有没有?”他问李俨,“我观此物杀敌极有奇效,不如再来一轮?”
那段岁月实在是太美好了。
其实它一点也不美好。
那时整个东宫的官员都很焦虑,而太子尤其焦虑。
他对着镜子,对着妻子,对着老师时,心里总在想,为什么父亲不喜欢他呢?
他生得与父亲肖似,白皙清秀,眉眼细长;他性情与父亲肖似,温和宽柔,待人以仁;他就连喜好也努力与他的父亲靠拢,虽说他更崇佛,却每日里都在努力地修道。
可他的父亲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对旁人说:“三哥似我!”
哪里似他!
偏三哥也这般矫揉造作,讨好父亲,讨好士大夫,堂堂一个赵家的亲王,特地去考了个状元!
赵桓每一日坐在资善堂里,心里就像是被一把火在烤,时时地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跨到人生的下一步去?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父亲才能真正如一位仙人般,乘坐着无数仙鹤所牵引的华美车辇,飞上神霄九天,将所有的权柄都交予他?
到那时他才会终于从这个噩梦中解脱,他才终于不再担忧自己会成为一名闲散亲王,每日只能书画清谈度日
赵桓从那个梦里醒来了。
他依旧坐在马车里,那马车还是出宫时的那一辆,可炭火已经燃尽了,四面就有风暗暗地进来,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他又疼又苦。
“炭哪!炭哪!梁二五,你这个该杀的奴才!”
马车外传来了几句粗鲁的骂声,而后才有人说:“去问问他,又要些什么了?”
眼睛红肿着的梁二五就钻进了马车,“官家,官家且忍一忍,到了前面,就有火炭了!”
官家愣愣地看着他,又挑开一点儿车帘往外看。
外面白雪皑皑,没有一丝颜色,大地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只剩下骑马走在车旁的人,每一个都髡发科头,每一个都穿着黯淡的铠甲,那铠甲上还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
他们长着和宋人一样的面孔,神情却像一头头野兽,当他偷偷看他们时,他们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并且转过头来看他。
天啊!
赵桓就赶紧将车帘放下,整个人蜷缩在厚实的毛毯下面,咬着嘴唇小声哭泣起来。
他从那资善堂的噩梦中醒过来了,可这是怎么样的真实呀?!
他宁愿回到那噩梦中去!回到那个流水缓慢,氤氲生香的旧时汴京去!
外面的金人看了一眼这架马车,就用他们的语言说:“这真是大宋的皇帝吗?”
“你不信吗?”
“我们女真的妇人也很强悍,可我们的男子也配得上她们,”那个侍卫说,“今日我看到这个人,实在想不到他是灵鹿公主的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缩在车里哭。”
完颜娄室转过头看他一眼。
“你只看他,难道不看你身上的血吗?”
宋人自然也是有英雄的。
女真骑兵俘虏宋皇帝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这人带出来的班直不多,可没有一个人投降,这些汴京子弟不仅作战超乎寻常地英勇,而且车夫不避箭矢,三番五次要驾驶马车冲出女真人的包围圈。
他们最后都是战死的,即使身受重伤,用手去抓,用牙齿去咬,他们也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因此在女真人心里,这些人都是勇士,也当得起英雄之名。
他们进一步想,那个被他们护卫的人自然也应该是勇士中的勇士,英雄中的英雄。
比如说那个外表纤弱,却能亲冒矢石的公主,再比如传说中京城里衣着朴素,走在街头鼓励每一个书生投笔从戎的亲王,他们有这样的美德,那大宋皇帝也不能太拉胯。
就算是昏庸至极的辽帝,他也有拔出佩刀亲自上阵的时候啊!
但当骑兵赶着这驾马车,来到完颜娄室面前时,完颜娄室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一个清秀苍白,满脸泪痕的年轻人。
看不到穿什么衣服,因为他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已经昏了过去。
完颜娄室看他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副将也凑过来看。
一个副将就问:“抓错了吧?这不是个年轻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