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耶律余睹袖手站在帐门口沉吟了一会儿,“若是有人来,你悄悄地,不要声张。”
后面的话就低下去了,萧高六的使者躲在中军帐斜对面的小帐篷里,只靠一条缝隙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了。
他就觉得这既没照明,又没炭火的帐篷冷透了。
他心想,这信是难送到了。
就算送到,耶律余睹恐怕也不会回他一封投诚信了。
可现在将军进退不得,要怎么取信于那位公主殿下呢?
他的心是凉的,胃是凉的,两只手也是凉的,只有一腔怒火,无端从胸腔里冒出来,不知不觉间就奔着那个装着完颜宗望使者的帐篷流淌过去了。
他可不能空手而归,他心里这样蛮横又怨怼地想,他总得带些东西回去给将军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287章 第一百三十章[VIP]
契丹人的营地修得很规整。
他们不是乍富不知如何享受的女真人, 他们已经辉煌过二百余年,创造过许多财富,拥有引以为傲的文明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是蛮夷, 因此在生活方面有一点高标准严要求, 即使是行军打仗途中,这一点也被统帅下意识地保留了。
比如说耶律余睹的帐篷。
这帐篷的布料已经有些褪色,耶律余睹没有下令叫人更换,而是在上面铺了些皮子遮挡保暖。
那皮毛的色泽也不该太过斑驳杂乱,整理它的工匠就动了些心思,即使是用来盖帐篷的碎皮子,也都挑了统一的深灰色泽, 白天远望过去,好似契丹人头上的皮帽, 可走近了却闻不到皮毛的膻味儿。
耶律余睹就睡在这一堆皮毛下,有女奴很乖巧, 送使者去安置之后, 先卷起帘子,将帐篷里的酒味儿散一散, 再点上一炉沉香,等那味道慢慢飘出来时, 又有一桶接一桶的热水送进帐里。
这位宗室将军已是快到知天命的年岁, 可身边仍然总要有几个年轻的女奴陪着。现在他进了后帐, 里面也有两个美貌的女奴正柔顺地为他布置洗漱用的温水。
他坐在榻上看了她们一会儿, 忽然就问:“你们俩跟了我这几个月,怎么也没些动静?”
两名少女就红了脸, 互相看一眼,吃吃地笑, “也许福气没到,或许等奴婢们随主君回了上京”
“你们这样的身份,回什么上京。”耶律余睹冷冷地说。
两名少女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惊疑地将水盆放下,跪在地毯上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过了一会儿,她们上首处的将军就叹气。
“你们若能有孕,我就将你们留在云中府。”他说。
她们俩不是什么愚笨的人,立刻磕了一个头。
“主君或是有些醉了,”其中年长的一个小声说,“奴婢还是给主君擦擦脸,洗洗脚,伺候主君睡了吧。”
她们这样说着,将军也没反对,似乎那个威风凛凛的中年武将在酒醉后突然就成了一个木头人,上手怎么拨弄,也没有反应。
于是年少的那个就悄悄对阿姊耳语,“主君似乎是真醉了。”
耶律余睹是喝了不少酒的,他原有好酒量,但敬酒敬得勤,自然喝得比使者更多,不醉也有了三分醉意。
现在孤零零躺在榻上,忽然胸腔里一股接一股就有些不平的东西在翻涌他已经是个做祖父的人了,他的儿子年纪也很大了,在契丹人的规矩里,早该当哥哥的带着弟弟,穿着母亲和姊妹缝制的戎服,跟着父亲上战场,奋勇杀敌。
但他身边一个自己的血脉都没有。
他所有的家人都居住在上京,进出都有人伺候护卫,还是些女真老兵,恭恭敬敬地守卫着他的小郎君们,想一家人出城踏青,从马夫到护卫,就连端上来的烤羊闻一闻,那厨子的刀上都带着女真人的臭味儿。
他就去求金国的都勃极烈,他说当年是他带着女真人攻取了大辽的中京,迫使昏君耶律延禧狼狈逃亡的,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就不能换几个儿子跟在他身边吗?
都勃极烈就笑着对他说:“你要儿子,我连军中的鞍马甲胄器械都一起赐给你,如何?”
他就只能用额头贴在泥土里,一声也不出了。
他今天也将额头贴在地毯上,地毯里藏着的臭味就扑在他的脸上,他听着使者似乎很疑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萧高六反叛,与将军何干呀?将军如何惊慌若此?难道将军有什么心事不曾告知都勃极烈吗?”
有人用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一瞬间晕得很,伸手就抓住了。
“上京有什么好呢?”他像是对那个女奴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若你们能为我生一个孩儿,留在外面,我就调我最信任的部曲来守着你们,从此你们就只要养育孩儿,一辈子的锦衣玉食,也不用伺候我这个武夫,岂不是更好?”
对面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用指腹轻轻地在他眼角抹过。
“将军哭了。”她轻声说。
那阵眩晕感似乎过去了,可下一刻有更加激烈的眩晕感,像是无声无形的惊涛骇浪,砸在了他的头上!
帐篷突然被掀开,有亲兵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将军!使者出事了!”
耶律余睹一下就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那个站在火把圈里的年轻人他认得,准确说中军营里大部分人都认得他,他是萧高六乳母的儿子,萧高六待他亲厚不比旁人,可他又很和气机灵,从来不仗势欺人,反而很用心地结交中军营这些亲兵。
那时他说:“你们可都是将军的兵,只要和将军沾边的,我自然都得恭敬些,断不能叫你们看着轻狂,丢我们郎君的脸。”
现在他浑身都是血,那血一看就是从使者的脖颈处喷出去的,他摸进帐篷,一刀割喉,让使者发不出动静,再慢慢地,细心地将使者的颈骨割断,最后拎着这颗头颅的发辫,坦坦荡荡地走出来。
耶律余睹见了那颗曾经颐指气使,但再也颐指气使不起来的头颅,就觉得不仅死人的血凉了,他的血也凉了。
“萧香象奴,”他说,“你素日不是个轻狂人的。”
“我今日也不轻狂,”香象奴说,“我见了这个使者欺辱将军,心中愤恨,便将他杀了!”
“你还敢胡说!”岳袼耶律余睹跳脚大骂,“你分明是跟着萧高六降了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