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甜头来源于灵应军不同寻常的寒衣。
赵鹿鸣是个很擅长一点改良的人, 她自己从不发明什么东西当然这话不准确,当她往金国倾销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时, 她确实是会搞点基础发明创造, 比如说玻璃球,比如说假字画, 比如说一些挑一点儿在手上,拿水划开, 拍拍脸, 满脸红润, 又香又美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是无法改变战势的, 尤其对面有战神战神总是能改变一切。
所以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改良上,比如说改良女真人的弓, 造出了所谓的“灵应弓”,又比如说寒衣。
寒衣要蓬松才保暖, 但灵应军的寒衣比别人更厚一层,外面那层依旧是用了流行或者不流行的各种东西填充,比如说家禽的绒毛、木棉、棉花、碎布,有什么填充什么,让它尽量保暖。里面那层就不是为了保暖准备的了,它用了许多碎纸,反复浸湿又重新晒干捶打,层层叠叠,最后就呈现出一种与普通衣物不同的坚韧。
里面的原理不方便解释给士兵,赵鹿鸣有更好的解释办法:她在那些碎纸里加入了灵应宫的符箓。
于是这一层衣服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效力,灵应军士兵说:公主的神通在保佑着他们!
灵不灵他们原本穿甲时不知道,但现在情急之下没甲穿,只能穿着寒衣和对面的金人厮杀时,他们就突然发现:还不错!
比不上铠甲,这是真的,但金人的刀也不都是锋锐无匹的,稍钝一些,砍那层衣服也不一定砍进去,而且它似乎还能卸点儿力道,不多,但卸点儿力道,有时就是生死之别。
尤其是金人还有些既定思维,他们喜欢拿铁骨朵,而不是长枪,这衣服能卸力的特性就更显眼了一丁点儿。
而且这衣服比铁甲还有个天大的优势,就是它穿身上极轻便!
灵应军穿着这样的甲,看到李世辅第一个冲向了金人,他们也就跟着冲过去。
真定城下在厮杀,跟煮开了的汤锅似的。
有背着筐逃走的,逃走的就趁着岳飞找到的机会,一鼓作气地往南逃,要是金人游骑冲过来就听天由命。那一箭不必射在脑袋上,只要射到了四肢,就够一个人流血直到死去。可要是一箭射在他背负的坟墓上,那他就算是已经死了一次,他只要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奋力跃出这个汤锅,岳飞给他的第二条性命,他就算重新握在手里。
接下来就好办了,往南走,路上有草根就挖草根,有积雪吃积雪,有田鼠就拾了柴,生一锅水,煮了吃掉,直到进入大名府的范围。
真定府的身后,大名府的骑兵无声无息的,可只要他们看到从北边来的人时,再也不像上个主人那样一箭射过去,而是会骑着马跑过去,问一句“你们是从哪来的?”“真定府?”“跟着我过来,城下布了营,查验过身份,给你们每人发一根木筹,别丢了!宗帅给你们安排活干,也给你们粮吃。”
到了这里,岳飞救出的那一条命就算结结实实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还有些没逃走的。
什么人都有,多半不是河北百姓,但大部分是汉儿,辽地征发过来的,因此无路可逃,他们就稳定得多,低着头往前走,一筐接一筐地在附城前倒土。
城上有箭矢,他们就受着;两侧有箭矢,他们也受着,突然宋军的骑兵突破了金军的防线,冲进来给他们一斧子,他们那单薄的身体就借着斧子的力,轻飘飘地飞起来,再被身后筐里的土死死拽着,重新拖回他们的坟墓里。
死了也行,那些趴着死的,仰着死的,一个个睁着眼睛,张开双手,像是个人,像是曾经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父母妻儿,也有过什么回忆似的东西,一层又一层地铺在地上。后面的奴隶和民夫背着土上前时,有人就问:“要给他们挪开吗?”
军官就骂,“挪个屁!倒土!”
四面都在厮杀,箭矢四面飞来飞去,只有他们沉默地倒土,再倒土。
没有人偷懒耍滑,进入战场时可能需要一两下皮鞭,但只要进入战场,所有背着筐的人都会奋力往前跑,跑到地方,倒土,再跑回去,当然死在路上是最不要紧的事。
天还没黑,这一层土就算盖起来了。所有倒在附城土地上的人,不管金人还是宋人,辽人,都被压在了褐色的泥土下。
战斗还没结束,还有人在不停地倒下,但不要紧。
有人在大声催促:“快些!快些!将土夯实!盖起第二层!”
那些第一轮,第一个时辰,第一天没有得到坟墓的人就一点都不担忧了。
土台一定要起,不起土台,女真人那些攻城的新技术新发现怎么能付诸实践呢?
总有一层有他们的位置。
真定城西面山谷里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他们早就铺满了一层。
那些从立壁上率下去的士兵,就躺在枯草里,一个叠着一个,有的甚至因为身下叠了三四个人,一时还没有死透,可腿脚是全断了,就只能躺在草里,呻吟着,注视着他那些侥幸没有摔死,因此还必须继续拼死战斗的同袍们。
他们就站在立壁前,像是起了另一面立壁。
最初与金人缠斗时的惊喜感已经渐渐消散了。
灵应军不着甲,因此动作灵便了一些,对面的斧子劈下来,铁骨朵砸下来,灵应军更有机会闪躲。
他们可以闪躲,闪躲一次,就有了一次攻击机会,接二连三,就能发动更多次的进攻这岂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吗?公主看过的书上总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女真人就没有这样闪躲的机会,他们用盾牌,也用武器去格挡,比起灵应军笨重许多。
但女真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一个人正面格挡,侧面所露出的空隙,总有第二个人去保护,而女真人结成小队时,就浑然不像是许多人共同作战,而是一个多手多脚的怪物挡在灵应军面前。
赵鹿鸣给自己士兵轻便的甲,可她也不知道这些轻便的甲该配什么样的战术:如果只看冷兵器战争时期的兵书,许多统帅甚至十分憎恶士兵自己闪展腾挪的作战风格因为士兵闪展腾挪了,阵线怎么办?难道战线也能跟着一起抖动如风吗?
除非赵鹿鸣突然开悟了神霄七截阵之类反科学的武功。
这些闪展腾挪的士兵冲了上去,金人的阵线似乎轻轻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两边对着砍,有人被砍中,就倒下,后面的人上去,继续对着砍,刀锋砍断了肩膀,划开了脖颈,劈碎了头颅,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喷涌,立壁下的残雪已经完全融化了,热血给它们蒸腾起了白气。
一整个战场都这么氤氲蒸腾,赵鹿鸣的马蹄踏进白雾,像是踏进了幽谷桃源,马蹄从白雾里拔起,就跟着拔起了黏腻狰狞的红色溪流。
穿着铁甲的士兵被换了上去,抡起大斧,这一次对面似乎真的后退了一步。
“向前!”有军法官歇斯底里地大喊,“有选锋破其阵者,赏万钱!十万钱!”
“一步也不许退!”完颜宗弼也在喊,“退一步,咱们就绝了粘罕元帅和大金儿郎的退路!”
“破阵!破阵!封校尉!赏功名!家中老母妻子,皆有诰命!”
“待汴京城破时,咱们就是一等一的功臣!骏马!金银!还有那些最健壮美丽的妇人,都任你们挑选!”
“今日有死无生!无论生死!皆赏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