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些大户似乎还是从私下渠道得到了一点消息。
其中真定曹氏的条件更得天独厚些,府邸中的妇人们就一起问老太君,“长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若真定真成了孤城,她总不能留守在此吧?”
老太太也在那敲着小木鱼,一声不吭地敲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们想如何?”
一群妇人互相看来看去,“若是若是金军南下,咱们护着长公主往江淮去,或是入蜀中,总得遣人先去打点妥当。”
老太君就很惊奇地看着她们,“这是你们自己想的,还是家里男人教你们来同我说的?”
若是她们自己想的,似乎想法很缜密周全,要是男人想的,就多少有些无胆了这个念头在老太太心里闪过,教她忽然一愣。
“殿下不似你我,她连河北都敢来,怎么会在这个关头临阵退缩?”
她叹了一口气。
那位殿下,似乎是无法被击溃的。
城中的抚恤金还在慢慢发放,钱如流水一般发出去,有可能进了军营,也可能是进了某一户的家里。
那些在城门处等了数日的人听说抚恤金发下来了,多半是大哭一场,哭完之后,她们就要仔仔细细地清点起抚恤金可能是铜钱,但有些人家在发放时就会立刻拿去换了粮食和布匹,妥帖而慎重地藏在床榻下,或是地窖里。
日子还得继续过,她们穿上粗麻的孝服,可也没有什么时间用来清清静静地守灵,哭哭啼啼地做法事,日子还得继续过,那汤里还有盐哪。
但灵应宫的女道就很不放心,就这笔抚恤金,她们见过太多围绕它搞心机的人或事。
城中挤进太多的人,官府光是维持治安,缉捕盗贼,不令这些流民因为吃穿铤而走险,甚至搞出暴乱就已经心力交瘁,寡妇能不能守住自家的钱,还是被大伯子小叔子抢了去,甚至将寡妇再转手卖一道,官府都没那个精力去管了。
反正钱还在这一户里,不算便宜了外人。
女道们接管了抚恤金的发放和后续监督,以及开导想不开的寡妇等等一应事宜。
名声很微妙,有些上了岁数,原该被当成族老尊重的老人很不喜欢她们。
抚恤金该怎么用,这是家事,寡妇到底要不要发卖,也是家事,家事向来由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处置,怎么一群梳着光秃秃发髻的小姑娘也敢来指手画脚?
背后嗤之以鼻不说,甚至当面还要呛起来:“你们出家人就该潜心修道,凭什么管我家的事?”
小女道冷笑一声,“凭这钱是我们殿下发的,够不够?哦,殿下入了道,也没资格管你?好呀,殿下是为天下祈福才修了仙,可殿下也是一心纯孝,为太上皇得证仙果怎么,太上皇也管不得你了?大宋没人能管得了你,那谁能管得你?金国的皇帝吗?”
这一连串儿的胡搅蛮缠,字字不带祖安,字字都是祖安,气得族老仰头就倒,直接被人扶下去了!
“殿下那么高贵典雅的人,说话都不喜高声,”小女道们私下就互相问,“这话能是殿下教的?我不信!必是佩兰阿姊顽皮!”
佩兰也很无奈,“你们就当这是我想出来的吧,反正殿反正,殿下管它叫叫什么‘扣帽子’,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这群河北本地小女道就记下了这个技能,记在心里后,又笑嘻嘻地凑上来恭维:“反正佩兰阿姊教的,咱们今天是真正学了一手!”
“穿云阿姊有什么手艺?”有机灵鬼问,“咱们能不能也请教些?”
佩兰就吓了一跳:“胡说什么!王穿云的手艺你们也敢学!”
王穿云此时并没有磨炼她赖以成名的手艺,她只是在城中走一走。
她也很累,可她拆了那么多唐县百姓的房子,害他们不得不跟着来真定城里挤着熬着,她心里很难过。
最难过的是,那些被她毁了家园的人并不会用怨恨的眼神看她。
他们每一个人见了她都脸上堆笑,亲亲热热地请她进窝棚里坐一坐,窝棚低矮,四面漏风,殿下只能发放许多油布给他们,可油布也有发完的时候,盖在窝棚上也会被人偷走。
偷走了,再想买可难,想用砖,用木料,最差用草席也好,将窝棚加固成一个像样的房子,可真定城方圆数十里的什么东西都已经被采尽了,风一吹,地上只有尘沙,草籽都挖了个干净。
城中还能吃上饭,都是靠着长公主这大半年以来的筹备调度,尤其这些紧俏物资,哪有卖的。
“仙长能驾临寒舍,小人小人小人只恨这草棚太过简陋,要是,仙长,要是城中哪里有油布”
王穿云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心里就像是被一柄匕首搅来搅去。
“我努力想办法。”她说。
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就变得真切很多了,不再是虚假的,矫揉造作,硬挤出来的笑,那笑里多了些真切的感激,甚至是一点两点的眼泪。
她虽然修了道,也没什么五鬼搬运的道术,怎么变来那些油布呢?
她就只是嘴上安抚他们几句,陪着他们难过一会儿。
他们都知道。
可他们还是很感激。
王穿云浑浑噩噩地出门,带着两个小女道继续往前走。
“下一户是什么人家?”
“前面那户?”小女道翻开自己手里已经有些破烂的册子,“那户不收抚恤金。”
她就愣了,“为什么?”
“那是被选中殿后的指使赵简子的家,”小女道说,“那位老夫人不肯认呢。”
王穿云沉默一会儿,“你们也不劝着她些。”
“我们劝了,没劝动,她说她知道她儿子没有死,她还说,就算是阎罗大帝要收人,只要她这个当娘的在家里,他也必须从那死地里回来,见她一面!”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谁家的纸灰打了个旋儿,近处远处有不同的吵闹,有人在摆摊卖力地叫卖些小东西,有人在家中哭泣,还有人饱嗝儿,询问茶楼里可有什么新故事听。
前面那户老妇人还在家里忙碌,缝补着儿子的寒衣。
他们各有各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不尽相同,又那么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