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轮换过来的士兵还没有准备完毕,这支河北突骑已经纵马到了面前。

几千匹战马,几千个骑兵, 突然之间冲过来, 而对面没有拒马鹿角,只有铁甲长矛,战鼓轰鸣。

马上的战士随着马下丘陵,一步步跑得越来越快,马背上的身影也就越来越近,直到他们浑身的寒光铺散在大地上,那些铁甲上的光, 长枪上的光,连成了一片织网。

这称得上疾风骤雨, 因此兀惹雏鹘室部的士兵尽管训练有素,也还是被这一幕震撼到睁大了眼睛这支突骑是真的悍不畏死吗?

两军交锋, 骑兵虽然冲击力巨大, 但很少有用骑兵去撞对面阵线的打法,对战马的消耗是一方面, 另一方来说,骑兵也是人, 越是骑马时间日久, 精熟于马战的老兵, 越会在冲撞前感到畏惧。

然后他们就会调转马头, 将决死的冲撞自然改为再射一箭的袭扰。

但这支骑兵,他们连袭扰射箭都不屑一顾了, 压根就是笔直地冲下来!

当马蹄高高抬起,就在头顶时, 士兵们就应当将手中长矛插进马腹,而后马上的骑兵就会狠狠摔下马可就连最老练的战士,也会在那一瞬间下意识逃开!

马蹄踩了下来,战马冲进了阵线之中!

前三排的血花立刻就飞上了半空。

有人在马蹄下翻滚着,惨叫着,有战马被撞碎了腿骨,也在地上惨叫着。那被踩中了胸腔肚腹的人活是活不成的,可一时还不会死去,就只能满头满脸的冷汗,在那里喊人,不知道是喊同袍,喊都统,还是喊一句自己的娘亲;那被撞碎腿骨的战马就一边嘶鸣,一边将马头来回地转,想看一眼自己用尽生命保护的主人怎么样了,那是每日里给它擦洗清洁,同吃同睡的主人。

自然金兵是等不来自己娘亲的,战马也等不到主人,这场战争太久了,战场太大了,他们就只能躺在那里,等它结束,或者等他们先结束。

刘韐在中军搭起来的台子上四面看,忽然就说:“将围困董才的那一军撤开一个口子,放他们出去!”

周围的幕僚们顷刻都吓了一跳,但刘韐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他们是不敢不从命的,只好就一起去看宇文时中。

宇文时中没吱声,传令官就一溜烟地跑了。

等传令官跑了,他才开口,“仲偃”

“是我无能,”刘韐说,“我围不住他。”

“可我不曾听到什么战报。”

刘韐简短地说,“也不必战报。”

没有那么明晰的战报,说谁跑了,谁死了,谁冲进来了,甚至连伤亡人数都没那么清楚,因此宇文时中很难在军中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其他身边还有一群想要将他拉回到那个熟悉世界的人,那些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们说,“按理咱们该集中兵力,大破董才。”

“刘仲偃必定是怕了,唉,他年岁已高,原不该受累。”

“宣抚呀,这一仗若是败了,刘韐头上还有宣抚在,宣抚面见天使时,又当如何呀?”

他们的喋喋不休渐渐变成了另一种老谋深算:若是此战不能胜,罪责不在宣抚,而在刘韐跋扈!

只要确定了这个大方向,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呀!

长公主来了!长公主来救我们了!我军还有数万人,宣抚贵重,可以先保着宣抚离开,毕竟宣抚就是抚镇河北的,定州不过一州之地,唉,唉,宣抚,您听我们说什么了嘛?赶紧的,您先表态,我们陪着您走您扛着棺材冲锋那一遭还不够吗!

宇文时中将这些话都听尽了,说:“是我的过错,我既将兵权交给仲偃,就不当再生疑虑。”

那些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怨怼的眼睛,跟着他在中军里走来走去,恨不得自己能倒戈到对面去,跟着那个降金的董才一起去到完颜宗望的身边。

“咱们必要死在刘韐那老匹夫手中了。”有人小声,恨恨地说道。

“我军疲惫不堪。”刘韐低声对宇文时中解释。

董才岂不是更疲惫?宇文时中心里有这个疑问,但没问出口。

刘韐就又解释了一句,“他的兵士骁勇坚忍,远超我军,因此我怕他里应外合。”

在长公主援兵已至,士气高昂之时?

长公主骑在马上,努力向下看,可这片战场太大太远了,她怎么也看不到战场的全貌。

李世辅不在身边,他是指挥官,必须要跟着一起冲下去,但她身边还有阿皮和王继业。

这两个人就想办法,阿皮先说:“殿下可以骑在俺脖子上!”

这话刚说出口,王继业就骑着马转到他身边,踹了他一脚,“你当殿下还是稚童吗!”

阿皮挠挠头,有些尴尬,“俺错了,殿下长大了啊。”

长公主就在那一边看一边听他们讲话,忽然说:“我能不能踩在马背上?”

两个人都吓一跳,阿皮说,“俺做不到!”

王继业说,“殿下不当冒此险啊!”

他还能再说几句,但看到长公主眉目间的焦虑,那些话就悄悄藏起来,换了一个主意:“殿下,臣和阿皮骑在马上,左右护着殿下,如何?”

理论上不大好,但赵鹿鸣现在顾不上理论,她轻轻点头,“就这么办。”

有人扶着她,她自己小心踩着马鞍,她的视野就渐渐升起来了,那些原本看不见的也能看见了,一整片的荒野与水泽,还有幽深宁静的大湖,她都看得见了。

大湖的边际离得有些远,可她还是看到了一些芝麻粒大的东西,在那湖上渐渐飘荡起来。

赵鹿鸣眯了眯眼,又看向战场。

那是一片红土地,不像她很早很早以前见过的,刮着寂寥风的高原,而是透着十分浓墨重彩的红土地,黑红相间,有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在里面跑来跑去。

她就明了了,离得这样远,那一个个士兵都化作了红土地,在风里钻来钻去,只有旗帜鲜明,让她看得真切。

宋军的旗帜多是白底,根据不同队伍的划分,上面还有不同颜色不同图案,但总归都镶了一圈白边;金军的旗帜多是黑底,同样根据不同部族不同建制也有各色图案,还有些旗帜飘着须须,离远了瞧着很像飘在空中的线头。

她继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