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一位有资格觊觎神器的亲王一般惶恐。

“我必须亲领大军,前往救援。”她说。

“殿下必须让全河北的兵马都看到,”童贯说,“而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看到。”

“若我死在乱军之中怎么办?”

童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她,“王者自有天命在身,殿下若甘心为人妾妇,驸马就不会死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像看她父亲亲封的德音帝姬,像看驸马的亡魂,它们似乎都在这一刻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它们说,【石岭关失守,十几万西军已散,河东再无关可守,完颜粘罕一定会兵临汴京城下】

除你之外,何人还能力挽狂澜?

“我要亲往救援刘韐的真定军。”她说。

童贯点了点头。

“但我不知童翁特地前来劝我,”她说,“所求为何?”

他是个阉人,没有子孙,他也即将踏入死亡的长河,不能再有什么抱负,因此金钱,名望,什么都已经比不过她为他添置的那座小宅院里,厚实暖和的床榻。

他想要什么?

这个老太监听完之后,就颤颤巍巍地起身,跪倒,趴在地上。

“奴婢想为太上皇尽最后一次忠,”他说,“奴婢少时入宫,受太上皇提拔,才算活得像个人样,若殿下来日回京奴婢是见不到那一天了殿下能尽父女之义,奴婢就死而无怨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6章 第九十章[VIP]

唐城中, 到处都是一片拥挤混乱。

有城外逃进来的人,毕竟金军来了,附近村镇里的老百姓都很害怕。金人并不残暴, 至少不比曾经将三府十一州扛在自己肩上的杜帅更残暴。

但这不代表什么, 金人虽不残暴,但也不是什么王师,他们经过村庄,也会挑挑拣拣,将里面的青壮年男女带走,至于带走后男子是用来当役夫,又或者将妇人分给哪个杀敌勇猛的士兵当女奴, 这都看统帅的一个想法。

那些留在村庄里的老人和稚童就很苦,他们不能依靠菩萨太子指缝里流出的这点慈悲熬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那就只能携家带口,在第一个, 第二个逃进村庄报信的人大喊大叫时, 赶紧收拾起包裹,奔着唐城而去。

他们当中有些人在唐城没有亲眷, 无法投亲靠友,身上只有那两吊钱, 也不舍得寻客舍来住, 但城中百姓是有智慧的, 他们会在自家院子里搭个草棚, 一天收三个钱。

这些住在窝棚里的人自然是很可怜的,可他们很快就成为唐城里最令人羡慕的群体了。

因为官员下令, 拆房子。

那是个将近花甲的小老头儿,瘦削的脸, 瘦削的身,再加上细细长长的胡子,整个看着就像根毛笔,他领了宣抚司的差使,具体什么差,百姓们讲不明白,可他们都知道,他手下是有兵的!不仅有兵,那兵还在城中大掠!

不掠钱粮,专掠木料!

城中有花木,都被他领兵砍了刨了,那大户人家看着自家千金购置的园林景致被刨了个稀巴烂,就气得脸色发白,“长公主在这,也断然不当如此专横!”

那小老头儿就阴恻恻地一笑,“长公主是天上的人,一心为国,不求名利,不似我,半截身子入土才谋了这个差,饿得两眼发绿!若这几日有得罪,诸公多多见谅哪!”

这是什么话,那些大户就四处去寻公道,可坐镇唐城的知州就说:“你们糊涂!他如今敢不要脸面,都是为了功绩,若能助宇文宣抚功成,难道你们就没有功劳在其中吗?”

大户人家就只能噙着眼泪,看小老头儿在城中龙卷风一般,把所有的树木都给砍倒往城外运,可是新入城的女道官说:“还不够!”

长公主下了令:要船,要木头!越多越好,不管是谁的房子,谁的树,甚至是谁的棺材,不计一切代价,不留一丝情面!

船有,不管是官船私船,全部都被征用了,但是不够,那就必须用木头来补,但这命令下的急,对于定州人来说就成了一场天灾不打仗时,百姓们尚要四处砍柴,因此并没有那许多林木用来砍伐,现在宋金大战如此,定州早就被坚壁清野过,再想要大量木头,更没处去找呀!

城中早早预备下守城战用的木料都被征用了,然后就是这些树木,再然后是木器店的棺材,还不够,那就拆房子。

那几家幽静美丽的园林,扫过一遍树木还不够,又开始拆亭台,亭台拆完也是杯水车薪,再问一句,家中女郎能不能从绣楼上下来啊?房梁要,楼板要,柱子更要了!别说拆你一家,宣抚司有令,一条街都要挨家挨户拆过来!

官府要拆家,大户人家还能忍着肉疼,幻想着来日里那一份功劳,够不够给自家孩子谋一个前程,攀一门好亲,可寒门小户的老妪就只能坐在地上哭。

王穿云站在她面前,嗫嚅着嘴唇,“来日里,都算你们的功绩”

“我家只有这三间房,没了房顶,我都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她抓着地上的土,扶着被拆成一个空洞的门框,岁月在脸上留下的沟壑都被泪水填满,“仙长啊,我辈草芥,要功绩何用啊?”

王穿云就浑身颤抖起来。

“殿下会给你们盖回来的,”她说,“殿下一定会给你们重新盖起又大又好的房子”

老妪没听见,有小娃子跑出来,抱着老祖母哭,她家的青壮也都在宋金大战的战场上当了役夫,拆了她家的房子是最便当不过,毕竟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反抗能力呢?

王穿云冲进县府时整个人是有些激动的,但她还是记下了长公主的教导,把那些激动的怒气都藏起来,她说:

“县府还有没有地方住?

“为什么不能让百姓住进来?

“那就拆了它!

“说的什么屁话!有人住的地方都拆了,你和我说没人住的地方不能拆!

“知道我是怎么进的灵应宫吗!”

“来日从深山里拉些木料回来,补贴给他们就是,”小老头儿就很平静,“大战在即,祭酒不当为此事乱了心神。”

流水一般的木头缓缓出了城,用全城征调来的车马运着一路往东走,果然就如长公主所说,那上面什么都有,有树木、门板、房梁,还有老人家的棺材板,汇成了一条寄予深切厚望的长河,缓缓向着湖东岸而去。

“我不明白,”她说,“与其这样大费周章只为救他们回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干脆不打这一仗,咱们守着城不就行了吗?”

“祭酒是现在不明白,还是这一仗还没打之前就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