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从瞌睡中醒过来,望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玉珏。

她还得等,她想,但大名府已复,郭永岳飞赶去了邯郸这一局,也该她胜。

郭药师的常胜军开始崩溃了。

崩溃得非常意外,又非常合理,他们的少将军被阵斩,这的确很伤士气,但完颜娄室遭遇过同样的惨事,女真人的反应是稳住心神,号召士兵重整阵线,将勇士的尸首抢回来!最不济也要那些宋人付出代价!

但郭药师没有完颜娄室的坚忍,听到儿子的死后,他自己先崩溃了几分钟,跌跌撞撞地转头跑了几步,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向着金人的大营叫嚷了些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嚷了些什么,但等他反应过来时,身边的女真监军正用极为寒冷的目光看着他。

“技不如人,死则死尔!你却还有这些贱奴要管!”女真军官粗暴地说道,“他们若是溃散冲了都统的军阵,连你一起军法处置!”

贱奴!贱奴!

郭药师忽然冷静下来了。

他一眼就看尽了他未来的那条路,金人仁慈,不会杀他,他们已经夺了他的兵马,只丢给他这些残羹冷炙,来日里连残羹冷炙也会收回去,剩他一个赤条条的人,光秃秃的脑袋,狗一样继续残存在这世上。

他忽然拔出腰间佩刀,割开了女真人的喉咙。

这个小战场顷刻间就分出了胜负,紧接如同雪崩的山,向金军的中军冲击而去。

金军绷紧了许多时日的阵线终于也有了崩塌的痕迹。

他们没有两心三肺,他们也是□□凡躯,在这样一个天气渐渐变得炎热,腐尸又无法清理干净的战场上打滚这么多天,他们也在地狱里煎熬,也有许多士兵因为瘟疫倒下。

将军们说:坚持下去!

对面的辽人就扯着大嗓门喊:我们帝姬是辽主钦点的继承者!镔铁的子孙们快快弃暗投明!这边发钱发粮发土地!

契丹人听了还没说什么,女真兵已经绷紧的弦就断了,挥刀就冲着自己的战友砍了下去:叫你们想逃跑!叫你们想投敌!辽主欺负我们那么久,现在居然还给你们找好退路了!

谁都不许退!

都得死!

两边的士兵都有许多脚步踉跄的,都有许多眼下发青的,甚至都有许多跑着跑着忽然就蹲在地上,还有压根来不及蹲下去的也无所谓了,这战场上气味已经很浓郁,不差这一点他们咬牙切齿,几近绝望地又一次厮杀在一起。

可这一次宋军就察觉到了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金军像是比他们更绷不住!

金军打着打着,后面就会有一阵阵的骚动!有人奋力往前挤,挤到两军交战的第一线,用根本没人听得见的声音大喊他是契丹人,刚喊了几声,就被身后的女真人追上,一刀捅死。

可是捅死一个并不算完,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还有人挤到前面来,急切地说:“我是汉人啊!我们常胜军都是汉人啊!”

局势逐渐变得混乱时,大塔不也的神情逐渐就变得凝重了。

“得将咱们的人撤出来。”他对完颜银术可说。

完颜银术可的眉头皱得死死的,他也在注视着这片战场,可他想的比大塔不也更多些,也更冷酷些。

这些“契丹人,女真人”的小把戏,在太原防线上就有了,而他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都统若能给我一营的兵士,”他说,“我要领兵去滏阳,绝了朝真公主这个后患。”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第三十六章[VIP]

赵鹿鸣不是王穿云, 她睡得一向很浅,偶尔也会在梦里惊醒。

她会梦到马蹄声,金人的马是北方的马, 马匹较大宋的更加雄壮些, 马蹄踩在土地上的震颤也就更强烈。

有时她就会感到那种不同寻常的震颤,但当她沉默而警戒地等待城上守军的消息时,整座滏阳城又缩回了往日的宁静里。

于是她不能多说什么,她只会起身,带上困倦的佩兰,走出县府,对外面巡夜的妇人说:“守夜辛苦, 你们烧些滚水,给城上的将士也送去些。”

妇人就很感激, 觉得这样一位贵人,竟然连这样细微的事都记在心里, 夜里也要记挂着她们。

尽忠看出来了, 白日里就悄悄地问:“帝姬若是不放心,何不调一队兵马回来守城?”

“我不知多少兵力能守住这城。”她说。

她的话很含糊, 但尽忠还是听懂了:金人的腿很长,如果是大部兵马过来, 她调个几百人是守不住这城的。

或者多调一些?可灵应军一共只有两千, 是夺邯郸, 破金军, 救真定最重要的力量,她要是都调回来, 宗泽和岳飞拿什么去打仗呢?

尽忠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咱们也可在城中备战。”

她听了这话就笑了, “能备的,都备了。”

妇人们做事很麻利,她下了什么令,她们都会任劳任怨地去执行,比如说在城墙台阶下放置了修补用的木料,战斗用的石头,还有平日就能用到的桐油。她们大多是苦出身,东西就看得很仔细俭省,当然也有手脚不干净的,运桐油时趁别人不注意,就悄悄掀开罐子,用自己揣着的布条蘸一蘸,夜里就能加班加点的纺线做活了。

后来佩兰知道了,罚了这个小妇人一罐桐油,贴补给其他为帝姬做活的妇人,小妇人就哭得很伤心,以后就很少见到这样贪便宜的事了。

这些守城用的东西,她心中都很明白,但城中兵力不足,就算布了拒马,后面只要没有持长枪的士兵在,那也就是金军一把火的事。

再看看那些妇人的脸。

如果她还在蜀中兴元府,她是可以信任她们的。兴元府的妇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家园里,土地让她们生出无穷的胆气,也喂养她们的骨骼体魄。但在滏阳城,燕地妇女那样双手沾过血,因此格外生出了仇恨胆魄的人毕竟是极少的,大部分的男女都还惊魂未定,还在努力适应他们的新生。

义军有逃走的,但那时滏阳城还在不断聚拢流民,不怕逃走几个。

但如果现在有妇女逃走,这就非常麻烦。

赵鹿鸣不敢赌,她已经赌了太多次,也赢了太多次,凭什么这次她还能继续赢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