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种师中虽然知兵,但不会整天往兴元府跑,他们对灵应军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从未亲眼见过这支超过三千人,编制不仅满额甚至超出的神奇军队,也就不会意识到朝真帝姬掌握着什么样的力量。
宗泽虽然知道灵应军满额和装备精良,却不是将门出身,从前也不曾掌管军队,因此对这些并不敏感。
但种十五郎既知兵,又知灵应军,其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兴元府,他看来就非常可怕了。
可怕的不仅是兴元府几乎所有人都被帝姬控制起来,没有对这奇景发出任何质疑,更可怕的是,朝真帝姬的野心似乎没有尽头。
桦木是上好箭杆的材料,工匠们又被迁往山中,与她的计划一起被严密看管,不令任何人窥探。
种十五郎就觉得,如果他是个胆小鬼,他只要白天偶尔想一想,夜里就要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吸几口气开玩笑吧?总不能是帝姬想造自己亲爹的反吧?可她不造反她要这样一支军队干啥啊!还准备带着军队出门?过没过明路啊!帝姬那光润的额头上要长出一个“王”字,分分钟就要变成吊睛白额母大虫了是吧!
尤其是这次从灵应宫回来,他心里就很是矛盾。
到底是该严肃地告知伯父,由伯父上奏朝廷,制止帝姬,还是将这件事藏下,看着种家跟着帝姬往未知的方向上一路狂奔呢?
晚饭一起吃,老种相公岁数大,吃个半碗就走人,留下小辈儿慢慢吃。
三个年轻人就可以抱饭碗换场地,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赏雨一边聊聊天,聊着聊着,种十五郎忍不住就问了。
“帝姬这样尊贵的人物,岂能长居深山苦修?”
王善还在那夹肉,尽忠就忽然将耳朵竖起来了,上下打量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向着不应该的方向弯过去。
“十五郎忧心甚重呀!”
但这位小郎君最擅长的就是一个愣头愣脑,创翻有八卦心的:“她走了,灵应军该怎么办啊?”
尽忠脸上虚情假意的狭促就消失了,瞪了他一眼。
“帝姬曾经对我们说过,”王善说,“她不会走。”
这回换十五郎愣了,“为何?”
“今岁岁初,金人就已擒了辽主,却等到现在才遣使告知,又拒不交还燕云,”王善说,“十五郎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种十五郎坐在那,灯火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
“我知道了。”少年说。
一夜的疾风骤雨,清晨总算是停了,太阳晒在路上,片刻温度就升了起来,臭烘烘,暖洋洋,催着人赶紧出发。
儿郎们赶紧一面大声吆喝,一面给牲口套上挽具,王善同尽忠拜别了老种相公,正走到大门口时,种十五郎追了出来。
“王十二郎,我寻你有话说。”他紧紧盯着王善,“我只同你说。”
王善看看小内侍,小内侍就走到马车那边去,以一个宦官的刁钻与刻薄开始大声辱骂这群套马具不够利落的笨蛋,顺便也指桑骂槐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当然种十五郎就假装没看到,他说,“我有句话,请你带给帝姬。”
“请说?”
“帝姬若是担心金人将要南下,才前往防范,她须得多带些银钱。”
王善就愣了一会儿,然后恍然。
“灵应军毕竟都是道人出身,”他笑道,“我们日日诵经,又有符箓”
“你不明白,”种十五郎打断了他,“这与你们的出身没关系。”
“十五郎言下之意”
“这是伯父教我告诉你们的,”少年极严肃地看着他,“离家越远,越久,你那些出身、经书、符箓就越没用,你须记得,你千万记得!”
帝姬端坐在那张河东路的地图下,听了王善这一番话后,轻轻点头。
“他有心了。”
王善就笑,“老种相公是极谨慎之人,难得十五郎年纪轻轻,也这样老成。”
他这样称赞,可语气却在调侃老种相公和种十五郎有些杞人忧天了。
帝姬听完就是一笑。
“确实谨慎,”她说,“既讨得诏书,咱们须得尽快启程,赶在天宁节前将贺礼送上才是。”
【老种相公谨慎是真的,】堂妹说,【可你也不遑多让。】
堂妹被这几日的大雨淋了一下,太阳一出来,身上就绿油油,毛茸茸的,民夫试试往上捆绳索,很有几处滑腻,却又不敢拿火把随便燎,生怕给德音族姬烧酥了,掉了一块儿下来,这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朝真帝姬走到前殿时,正看见一个被小刀刮得干净的堂妹,身上捆了绳索,地下铺了板子,准备一路送上马车。
她坐下来,很惬意似的吐了一口气。
【咱们总算走出了一步。】
【半步。】堂妹纠正了她,【算不算一步,你不是要到太原城下才知道吗?】
她就不吭声了,又过一会儿,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似的,【我信他们。】
【你要是信他们,为什么早准备了那么多银钱?】
这句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会得到回应呢?堂妹等了一等,像是很怜悯,又很惋惜:
【你谁也不信。】
夕阳洒在德音族姬的面容上,那抹红痕流动着血一样的色泽,跳动在赵鹿鸣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