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忽然之间,这些曾经的同袍不仅变了一个模样,甚至变了一个气质。

那些癞皮狗一般,遇敌即溃的部分死去了,重新长出来的是铁一般冷酷的义胜军。

当他们接阵时,他们咆哮着冲向了自己过去那一部分,用斧子劈开,用弓箭射穿,用盾牌狠狠砸下。砸得脑浆迸裂,头破血流后,有金人高声发号施令,他们短暂地整理了一下阵线后,继续向前!

“他们的”义胜军在不断向前,“我们的”义胜军就毫不意外地崩溃了。

“我们的”义胜军开始四散奔逃,可前方是“他们的”,两翼有金人的骑兵虎视眈眈。

金人的马那样肥壮高大,金兵手里的弓铮铮作响!他们跑得快,射得远,“我们的”有什么本事,能穿过他们的阵线,杀出一条生路?

于是“我们的”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们调转身形,开始用力冲击自己身后的同袍,先是用手臂,用腿脚,而后举起他们的斧子,举起他们的盾牌!

就在接战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们的”也变成了“他们的”。

于是在义胜军的身后,那些赶过来支援云中府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地掉转了他们的身形。

李嗣本终于站了起来。

这个文弱的安抚使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去企图扭转这场战争的胜败。

他的面色很憔悴,像是中了暑一样,他伸出比少女还要白皙的手,虚弱地对自己的令官说:“暂撤城中,休整甲兵,以待来日。”

金人的重步兵还在后面,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这场战争。

“他们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吗?”女真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朝廷说他们的都城很富饶,有数不尽的珍宝与美人藏在里面。”

“可他们就用这样的军队来保卫自己的都城吗?”

完颜粘罕的儿子忽然纵马而出,指向一个方向:“父亲!你看!”

自然不是每名宋军都是“他们的”,还有一些仍旧是“我们的”,依旧在以小队为单位,奋力作战。

但周围溃退的士兵太多了,一波接一波,如无穷无尽的潮水涌来,而他们如立于礁石上,茫然四望。

没有援兵,更没有天兵天将。

完颜粘罕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片小小的礁石了一会儿,就将目光移开,望向城门大开的浑源城。

他几乎就要立刻下令时,忽然有士兵跑了过来。

“西北方三十里处,有斥候见到辽主旗帜!”

这位金朝西路军统帅浑身就是一震!

“当真?!”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VIP]

当灵应军退入浑源城时, 这座荒凉的小城并未给予他们英雄般的款待,尽管这些生疏而懵懂的士兵尽力去拼杀了,二三十人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 其中有几人受了重伤, 但到底被背回来了,还有几个人是被抬回来的当他们入城时,柔软而温热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得僵硬,他们或许是怀着恐惧而死的,但恐惧中也许残存一丝骄傲,毕竟他们是与敌人作战时而死,他们理应得到体面的葬礼。

但宋军从上到下对此都很冷淡。

浑源城从上到下也对此很冷淡。

那些逃进城的士兵无暇分给死去的战士一个友善的眼神, 他们逃过了一劫,惊魂未定, 得躲到一个安全的去处,慢慢消化这场战争。其中有些宋军砸开了城中百姓的家门, 凶狠地要求他们将他藏起来。有小规模的宋军在溃败的一瞬间完成了从兵到贼的转变, 他们不仅冲进百姓的家中,还将他们没有勇气指向敌人的刀斧挥在了百姓身上。

因此城中乱了一阵, 一部分士兵要去关城门,一部分士兵要站上城墙, 一部分士兵在烧杀掳掠, 还有一部分士兵要四处抓贼, 具体哪一部分士兵做哪些事, 都看各营指挥使对自己部下的控制力。

李嗣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县府,这位很擅长做学问, 也很擅长做官的安抚使在深吸一口气,并喝了一杯茶之后, 神志被周围心腹噪噪切切的声音逐渐唤醒。

“相公何必惊慌?”他们一声接一声,“金人背信弃义,赵良嗣欺君误国,独相公力挽狂澜,拒敌于孤城之下,此真有丈夫之勇,名将之风啊!”

面色苍白的勇丈夫听他们这么一说,脸上就慢慢有了血色。

“诸君今日亲见金虏凶残,恐不可挡呀!”他叹道,“我是一心要与应州共生死的,诸君却不必玉石俱焚,还是早早离城为上!

有人立刻就落了泪,“今见相公之磊落从容,方知‘疾风知劲草’之真意呀!”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呜呜呜!”

城中还是乱糟糟的,但他们这些大宋最英勇,最高尚,最有气节的文士是既没工夫,也没心情去管的,他们仍旧是不知道对面到底多少人,多少马,由什么兵种构成,他们的弓有多远,斧又有多重;

他们也不知道四面城墙该布置多少人,其中弓箭手多少,当轮几班,夜里值守又该是如何配置;

他们甚至连城中粮草多少都暂时不准备去思考了。

那些都与他们的名声无关,也不是京中的官家和相公们关心的

他们首先确定了这场战争中,安抚使李嗣本的忠贞节烈,态度可嘉,而后确定了在李嗣本到达浑源城后,他们守住了这座孤城!

两个目的都达到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呢?夸呀!夸谭帅,夸枢密院,更要夸官家的圣明领导,以及大宋如日中天的威仪!

这些文采精妙的幕僚拟定了几篇战报,郑重地交给他们的相公,得到相公首肯后,其中最出色的一篇快马加鞭,跑出了浑源城。

坐在街道的阴影里,半张脸糊着血,因此需要不停挥手驱赶苍蝇的某个灵应军士兵指了指信使飞马出城的方向。

“相公们是去寻救兵了吗?”

士兵们脱了甲,道士们甚至将道袍也脱了个精光,裸着上身,挑阴凉处躲着。阿皮打来了四桶水,一群赤膊道士立刻凑过来,有瓢的用瓢,没瓢的用手,可手也是脏兮兮血淋淋的,伸进水桶里,那桶水立刻就变得浑浊脏污起来。

但谁也不嫌弃,片刻就喝了个精光阿皮能打到水,全靠他胳膊粗,力气大,打败了三个不知哪一营的泼皮,才得了这四桶宝贵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