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待谢九楼洗了碗出来,堂屋已不见提灯。

左右瞅瞅,原来这人正蹲在院子鸡笼面前聚精会神瞧鸡吃食。

春日晴光潋滟,照得提灯后背衣裳的银色暗纹都隐隐反光。他安安静静蹲在那儿,总爱把手撑在鞋面上,袍子下摆拖着地,边角沾了灰,浑不知晓便是知晓也不在意平日爱洁,这种时候又邋遢了。

提灯看鸡笼,谢九楼倚着门框看他:这个人说话总伶牙俐齿,与人呛嘴能让三分要说尽五分,心眼子多得谁都比不过。一到算计什么的时候,绝不给任何人留情。无界处谁犯了点错,受不住罚想借他一个面子求情,从来都是冷眼置之。

可偏偏是这么个心性的人,有时候蹲桥上看蚂蚁都能看半个时辰。比如这会子看这鸡笼神情专注得旁的一点打搅不了他。

谢九楼有时觉得提灯割裂便是如此,若不与人打交道,提灯做什么都纯粹。桥边上一蹲,你看他就像个寻常人家还没养大的小少年,平日足不出户,一放出来,看天看地看万物众生都满眼好奇新鲜;若见了人,他干净纯粹那面立时无影无踪了,眼珠子都蒙着一层谋道,满肚子刻薄心肠。

谢九楼没问过提灯初入无界处时的年岁,那时他想,自己也不过二十八,提灯看起来就那么大点,能有几岁呢?如今日子长了,谢九楼有时恍惚,倒想探知一二来。

想着想着,谢九楼就出了神。提灯察觉目光回头,他已经来不及收眼。

“洗完了?”提灯问。

谢九楼干咳一声,站直了走过去,明知故问:“在做什么?”

提灯看回鸡笼子:“在想一个事。”

“什么事?”

笼子里头母鸡坐在木板上,侧边对着外头,一只眼珠里是蓝天、远山、还有近在咫尺的提灯。

“方才说礼不下庶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城里小姐的规矩。姜昌既然拿出这套规矩应付我们,那他会不知道这规矩是乡下没有的?”提灯道,“他既知道这规矩不应套用在自己阿妹身上,又说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当也清楚我能看破他的借口,为什么仍要拿这套说辞糊弄我们?”

谢九楼沉吟片刻:“你是说,他明知道糊弄不了也要糊弄,就是为了不让他阿妹见客?”

“若他阿妹如你先前所想只是个哑巴,也不至于到见不了客的地步。”提灯左手抓了点小米搓进吃槽,又搓掉指尖皮革上的灰,起身道,“欺瞒至此,他阿妹不是不方便见客,是有什么缘故一定不能见客。”

又道:“走吧。”

谢九楼心头一紧:“去哪?”

提灯没察觉他的心思,大步流星往屋里去:“去看看,他们的囡囡。”

谢九楼在后头松了口气。

提灯走了两步,想起谢九方才的眼神未免好笑,便停下回头问道:“我说个走字,哪里就把你紧张成这样?”

世间诸多别扭多起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提灯坦坦荡荡,只怕因为身无牵绊来去自由,谢九楼却悬着心的。总想着早起河边的事,自己现在在提灯身边待一刻钟就少一刻钟。等提灯赶他走的时候,是什么借口也拿不出来了。

他站在原处愣神,冷不丁被提灯搭上了手。

“你在外头等我。”提灯说,“我进去。”

“为什么?”

提灯乜斜道:“都进去了,姜昌回来怎么办?”

谢九楼无言,只得守在外面。

那边提灯一拐弯儿,踏进灶房,往囡囡的门上一瞧,再一眨眼,竟化作了姜昌的容貌。连带声音体型,都一起变了。

他缓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道:“囡囡。”

提灯见无人答应,又把门试着推了推,推不开。

“囡囡,”提灯道,“让哥哥进来。”

少顷,木门无风自动。吱呀一声,便开了个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提灯站立不动,透过间隙一一看尽里头陈设。

床帐在他左手边,只瞧得见一两眼飘起来的帐影子,视野原因,床被遮了个全,更见不到;开口对着的,也是床斜对面,有个不小的雕花木柜,陈旧掉漆,直接占据了提灯大半视线,再往右,是对着床的那面墙,墙上有窗,窗前一张梳妆桌,桌沿放着个立起来的铜镜。

那铜镜放得好生奇怪,两边支架能让镜面上下旋转,估摸是方便照镜子的人调整角度,可再怎么调,也不至于直直照向屋顶。

提灯五尺半有余的人,从这儿看过去,竟是一点见不着镜子里头是什么样。

他见能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抬脚便进去。

第一步就径直到铜镜前站定,一低眼,便照到镜子。

镜子里是姜昌的脸,提灯和自己对视着,凝目半晌,忽然发现头顶有什么东西被他挡住。

这镜子仰面放着,自然是从下往上照,若他此时不站在这儿,照到的应该是最顶上落灰掉皮的墙顶。

提灯试着往后退了极微小的距离,镜子里被挡住的东西露出点边缘来。

一团黑点,像墨一样黏在屋顶,后头的还被提灯挡着。

提灯直接退了一步。

镜子里出现一张女子的脸,正咧着嘴角对着镜面微笑。

提灯乍然仰头,对上那张脸,又将身体转了个向,背对墙面正正看去,才发觉那是贴在墙顶的一副画,因着画纸颜色和墙壁接近又或许是在墙上贴了太久,总之肉眼早分不清二者边界,徒留一个人像相当扎眼。

偏作画之人手笔诡谲,技法太过巧夺天工,平平一张宣纸,描出青丝三千,黛眉杏眼,画中人竟逼真的像要从屋顶走下来一般。

这是个梳着双角髻的少女,模样不过二八年华,发髻以缎带盘就,编得简单精巧,衣着一般华贵,算不上夺目,但也光鲜亮丽。最好看的是那张脸上的笑,宛然可爱,纯真自然。比得月季失色,海棠无光。

提灯看完,眼中并无波动,只对着画唤了一声:“囡囡?”

屋中杳然,寂静无声。

提灯便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