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下一秒手机又重新亮起来,顾昀迟按下接听。

“顾中校,第四次 DNA 检测结果出来了,基本可以确认存在亲子关系。”

听 339 说顾昀迟今早有三个会要开,温然预感去祭拜妈妈这件事或许要推迟了。他一整个早上都在做检查,被治疗小组里一帮德高望重的教授们望闻问切,又因为看不见,常常是明明这个医生在和他对话,而他却专注地凝视着另一位医生。

幸好有许则全程陪同,温然感到安心许多,从闲聊中得知池嘉寒也在195院,是口腔科的。温然刻意避免提到陆赫扬,他不太清楚许则和陆赫扬目前的关系,回首都才几天,还没来得及跟顾昀迟八卦。

回病房后顾培闻特意来探望,只是毕竟没有太多话题可聊,又或是更适合避而不谈,最后能说出口的也仅仅是一些关心的话语,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吃了午饭和药,没有339的陪伴有点无聊,温然躺到病床上,渐渐睡着。

再醒来时房间里依旧安静,温然揉两下眼睛,试探叫了声:“顾昀迟?”

“嗯。”

伸出去的手被握住,温然问:“你忙完了吗,现在几点了?”

“两点半。”

“那我们还去吧?”温然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医生和你怎么说。”

顾昀迟拿了外套帮他穿上:“可能还是需要做手术。”

“好的。”温然没有意外也没有意见,点点头就接受。

外套帽子很大,顾昀迟将它扣到温然脑袋上,温然感觉自己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不过反正也看不见,没区别,他像一棵尖尖的松树一样被顾昀迟牵着手离开住院区。

没有带司机,顾昀迟自己开车。温然在顾昀迟帮他之前自行摸索着扣好安全带,随后车子驶向城北外。

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温然靠在椅背上,风是凉的,阳光从窗外晒进来时格外舒适,他差点又昏睡过去。

车停下了,温然坐直一点:“到了吗?”

顾昀迟将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再走一段路。”

温然背上书包打开车门,牵着顾昀迟的手跟他走,一路还算平坦。走过一段碎石子路,脚踩上有些坡度的草地,往下走了几分钟,顾昀迟说:“到了。”

“时间太久,范围太大,没能找到遗体,所以只立了一块墓碑。”

一时间有些愣,温然站了会儿,才‘嗯’一声,并不问李轻晚是怎样被害的不敢问。他松开顾昀迟的手,把书包摘下来打开,取出早上准备好的那叠纸张。

能够感受到是一片十分广阔的地带,风很慢地从耳边吹过,远处树林沙沙作响。温然在草地上跪下来,展开那些被风吹得轻微抖动的复印件。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到了这一刻,却好像无法开口倾诉任何。温然睁着眼睛,手往前摸,碰到那块冰凉的碑,喉咙动了动,低声说:“妈妈。”

“我、我给你写了信,还有我的一些证书,都给你看。”

他从未这样正式地与李轻晚说过话,生疏而颤抖地磕磕绊绊,跪坐在辽阔的山间,渺小得像一颗种子。

秋天,树叶渐渐落了,草地也是枯黄的颜色,被阳光照着,萧瑟又悲凉。顾昀迟俯身并肩跪到温然身旁,看着他手上的那封信,良久,说:“昨天下午医生告诉我,他们在联盟军医院的 DNA 数据库里,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温然以为自己听错,怔怔抬起头看向顾昀迟,尽管看到的依然只是一片暗灰。

心跳剧烈,温然知道那并非是激动,他没有那么蠢,从顾昀迟的语气里他就能明白一切。

“他叫宁锦骞,是一位军人,二十六年前在南部战区担任陆军特别行动队指挥官。”

手腕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温然的胸口起伏着,呼吸幅度缺氧般地变大。顾昀迟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手轻轻覆上去遮住。

“他牺牲了。”

像到达临界点,温然蓦地抽了口气,闭上眼睛扑到顾昀迟怀里。

他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李轻晚要独自生下自己,爱人已长眠沙场,她不舍得放弃他的孩子。

“我还没有给爸爸写信。”温然声音哽咽,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同时被告知的是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牺牲,他们都没能见上一面,他们永远无法见面。

为什么快乐只有一点点,却总是伴随着更沉重的悲伤,命运好像吝啬到从不肯给他一场完整和完全的幸福。

顾昀迟抱着他往后跪坐在草地上,温然真的又瘦了,头抵着他的胸口发出很低的哭声,手中紧紧攥着那叠自己七年以来好好生活和长大的证明。

“我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爸爸妈妈会看到吗……”

“会的。”顾昀迟低着头,“你做得很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没有办法……我能做的都已经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了,如果可以给我多一点的选项……”温然听懂顾昀迟的意思,那些他们曾刻意回避的问题。他哭着说,“被你找到以后,我很怕你问我为什么要洗掉标记,为什么不去找你,我觉得你一定很生气。”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早点告诉你。”顾昀迟按着温然瘦弱的后颈,他们那时太年轻,隔着一道道筹谋算计,互相立于两方阵地,以为还有很长时间,以为总有机会可以说清,最后却失之交臂。

被伤害,被利用,又被放弃,在那样孤立无援的十几岁,温然背负着不属于他的罪孽,不敢开口,不敢伸手求助,压抑到极点,能吐露的也只有一句‘我好痛苦啊’。

就算在七年后,也仍因此感到惴惴不安,情绪崩溃之际才终于愿意揭开几分。

“陈舒茴和你说了那件事……对吗?”

顾昀迟脸埋在温然发间,点点头。

已经料到答案,温然还是颤抖了一下,更汹涌地流出泪水:“都怪我没有仔细看清楚药的样子,如果可以早一点发现,就不会怀孕……爆炸、爆炸的冲击太大了,我的肋骨都断掉了……昏迷醒来以后,医生就告诉我流产了。”

一想到顾昀迟也要为这个本就不可能出世的孩子伤神,温然几乎难受得要蜷成一团,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说呢,明明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让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的生zhi腔根本就不能生小孩,怀孕又怎么样,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要和你说……”

“因为这本来就不应该是你一个人要承受的事。”顾昀迟托着温然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那双无法和自己对视的流着泪的眼睛,“我在乎的不是一颗没有成型的胚胎,是你受到过的伤害。”

“但我好好地活下来了,不是吗……”温然的鼻子哭得通红,淡红色的眼尾不断落下泪水,“你呢,我以为我的离开会让你更轻松,可为什么我觉得你过得很不好呢?”

顾昀迟定定地直视他,全然不打算隐瞒或安慰,告诉他:“我就是过得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