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后还实验室里没能逃出去，刚刚闯入杀死值班实验员的虫也被杀死，很显然，这是一次失败的救援行动。没有人会怀疑隔着两条走廊巡逻的三等舰员威金斯，兰德替换了梅尔的身份，梅尔替换了切尔提特，切尔提特替换了兰德，而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让虫后脱离被实验、被研究的境地。梅尔死后，兰德再扫描他的记忆，那里不只有这一次行动计划的始末，还有所有这个域外种族、他们的个体职能、行为轨迹、船员和研究院的知识，甚至包括这个种族的语言和文字系统。因为这些记忆，兰德才能够在科研艇在母舰上降落时，以一个三等舰员的身份全程参与工作。

兰德深吸一口气。双人特工小队，一位拥有“变色龙”能力，一个的记忆力堪称百科全书……切尔提特可以顶替虫后的身份，而梅尔，那个有一头凌乱棕发的年轻雄虫，他大脑里的资料这样的全面，就好像在行动开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成为的虫后的移动记忆芯片的准备。

夜已经很深了。这艘巨大的母舰上的人还在忙碌着，虫后被转移到了设备更加齐全先进的实验室，有更好的条件以加快研究进程。这批三等舰员完成了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才堪堪有八个小时的轮岗休息时间。兰德知道自己必须要休息了，他刚刚吃了分到每个舰员的套餐，这一点热量完全不够虫后的身体孕育生命……尽管他很饿、身体也很虚弱，但至少，不会生蛋免去了其中一种被发现的可能性。

兰德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士官长吼醒，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母舰上自有巡逻的士兵，他们这些从子舰回来的三等下士，则被安排去做后勤工作。

“我听说虫族又发动进攻了，并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而且他们确实知道虫后在我们这艘船上，不过我看他们只是试探，谁让我们拿捏住虫母了呢……”和兰德一起搬运燃料的士兵名叫科恩，是个不择不扣的话痨。他们现在的工作是看护飞船的氢氧炉，并且要不时往里投入固态氨或固态氧。这些固体化学品都非常沉重，需要两个男性一起使力才能勉强搬运。就在过去的三个小时内，科恩已经把兰德在科研船上的工作、是否和虫母打交道、失败的虫族救援行动、被替身的研究员等上上下下始末都问了一遍，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惊人的求知欲；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他的嘴也绝不闲着，转而和兰德分享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

“我听说他们有一种冷冻科技，能够瞬间凝固住飞船里的空气，就是向我们现在搬运的固态氧和固态氮一样，其他地方就被抽成真空！”科恩绘声绘色地说，还不忘用手脚比划个不停。瞎说。兰德头昏脑胀地想。虫族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又搬运了几趟，兰德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实验室里为了保证虫后的生存，把微气候、温度和湿度都调整到了虫族母星相近的范围，但这艘飞船显然没这个待遇。兰德从来没有想到虫后的身体居然如此脆弱，当他还是一代军虫时，根本不会为异星气候而烦恼。可能这也和他五天来只吃了一点东西有关……虫后比一般的雄虫需要更多的食物和热量，这是常识。舰艇上提供的简单晚餐和早餐根本不足以覆盖他身体运行的消耗。

科恩唠唠叨叨地，又扯到了兰德身上。“迈克，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克莱登斯士官长的眼神？你去科研船出外勤前我就跟你说过了，他肯定对你有意思……”兰德强忍着头晕脑胀，和他一起在寒冷的氢氧炉前、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工作，对科恩的话半搭不理地胡乱应答着。“好了，我们也干了几个小时了，我想我们可以休息一会。我要出去脱掉防寒服，好好抽根烟，你要去吗？”

兰德拒绝了，于是科恩自己出去了。兰德在氢氧炉边坐下来，疲惫地看着燃炉里燃烧氧气的蓝色火焰。如果科恩的消息是真的，那么虫族军队……应该开始进攻了吧？虫后已经从实验室中逃出，前线战斗再无顾忌。兰德只需要等，等到他的军队推平对面的兵线，来到这艘母舰上就行。

突然间他的胸口发出“滴滴”声，这是所有船员都配备的通讯装置。兰德掏出光脑，只看到第一句话，心脏顿时好似坠入冰水。

信息非常短而急促：“请所有KSD－9634号科研船返航成员，前往大厅集合。请所有KSD－9634号科研船返航成员以外的船员，确保相关成员按规则行动。如有异常行为，即刻启动追捕程序，请确保活捉。”

活捉。这代表他们的目标不是普通的虫子，否则大可当场击毙。他们要找的是虫后。切尔提特，他们发现切尔提特的真实身份了吗？兰德浑身一阵发毛。梅尔，那只有着雀斑和凌乱棕发的年轻雄虫已经牺牲了，现在连他的同伴也……兰德绝望地想。我还没见过他的模样呢，那只稀有的、敏锐的“变色龙”先生。

不能再想了。兰德深吸一口气，把思绪绕回来。科恩一定也收到了这条消息，他马上就会回来，监视着自己到大厅集合。兰德的目光转移到氢氮炉里的蓝色火焰上，这是上千摄氏度的高温，可以瞬间将一个碳基生物的躯体烧得渣都不剩。虫族如果失去了虫后，会怎么样？会……是的，新生儿会断层，新的虫后至少需要半年才会分化而成。半年的空窗期会让他们损失一定量的人口，但不至于是灭顶之灾。

如果虫后的基因和脑电波落到了异族的手里，那才是灭顶之灾。

兰德呆呆地想，往氢氮炉前走了一步。他已经非常近了，近得只需要再一步、再一步，往里一跃……

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13章 不为人知的来客（中）/盖着妈妈的翅膀睡觉/产卵

兰德回首，看到抓住他手腕的人，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后的人眉眼温和，金色短发齐齐梳到耳后，安静伫立却难掩气宇轩昂。兰德干裂的嘴唇张开又闭合，蠕动着说不出话。许久，他哽咽似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词：“……妈妈。”

嘉利安陛下，兰德的亲生母亲，虫族的上一任虫后。

嘉利安陛下平视着兰德，他的瞳孔颜色是灰色的，如同首都星的夏天傍晚，无数的飞鸟在天空中盘旋，羽毛散落在瞳仁上覆盖一层鸽子灰。兰德突然哭了，他又喊了一声：“妈妈。”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保持抓着手腕的姿势，兰德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们从另一个角门出了氢氧炉房，隔壁就是船舱负二楼的公用休息室。因为任何一个低等舱员都可以使用，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异味，地上还有零碎的杂物和垃圾。正值上午，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兰德迷茫地看着母亲脱掉了他的防寒服，拿过旁边还带着黑色不明污渍的公用医疗箱，从里面拿出干净的医用胶带和消毒水。兰德呆呆地，大脑不由自主想起母亲的生平：嘉利安陛下，在成为虫后前，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

蘸了消毒水的棉签贴上兰德手臂上的伤口时，他猝不及防“嘶”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不知道自己的手臂上什么时候出现了伤口……对了，是切尔提特把他救出实验室的时候。把他身上的实验仪器拔下来时，有一个金属贴片划伤了他。几厘米的伤口，不深，血早就自然凝固了，只在制服上留下一小块不显眼的深色的痕迹。嘉利安陛下为他脱下沾了血渍的制服，为伤口消毒，然后亲手包扎好。兰德看到母亲修长柔软的手指把他的制服搭在衣架上，然后把这身几乎是全新的制服挂在休息室最显眼的地方，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挨个打开公共休息室的柜子，终于从一个角落翻出了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制服，上面满是可怕的污渍和异味，他强忍着不适，把这件制服穿上了。

“迈克？迈克？”科恩的呼唤声传来。兰德正在为自己穿好防寒服，他一抬眼，嘉利安陛下已消失不见。他用力眨眨眼，连忙推开公共休息室的门，回了氢氧炉管理间。“我在呢，科恩。我收到信息了，我得赶紧去一趟一楼集合……”

“好。”科恩说，“按照规定，我现在和你在一起，那么我就要和你一起去。”

兰德点点头，因为穿着防寒服的缘故，他的脸被藏在厚厚的玻璃罩后面，隐藏起了他强自镇定的表情。他和科恩一起离开固体燃料储藏间，在更衣室脱掉下防寒服，然后一起上楼。

“话说，我今天早上还没注意到，你的衣服怎么那么脏啊？”科恩问。

“唔……我不是去科研船出外勤了吗，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柜子被人撬开了，有人换了我的好制服。”兰德含糊地道。好在梅尔留给他的记忆里，有不少这个种族生活方面的知识，但他不确定是否适用于这艘船。说完后，他压抑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紧张地等待科恩的下一句话。

“没错！你也遇到了制服小偷，是吧？”出乎他意料的，科恩立刻像遇到知己一样大呼小叫起来，“我听到起码有五个人被偷换了制服了……分给我们底层船员的私人储物箱就是个笑话！”接下来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听到的各种偷开储物箱、拿走不值钱的私人物品、更替干净的制服等等鸡毛琐事，兰德敷衍地应着，不时回一句“啊，真的吗？”“这也太过分了”，把科恩糊弄得越讲越兴起，兰德则进入了快速的思考。

他不能去大厅集合，只要进行DNA检测，他的身份就会暴露无遗。他必须想个办法……兰德的手轻轻握住自己的喉咙，他的嗉囊里还有两粒拇指指甲大小的胶囊，这是梅尔一起给他的气泡面具。还有两粒，代表他还能再换两次身份。兰德的额角流下一滴汗，他们现在还在负二楼，周围除了他和柯恩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他要动手，那么必须尽快。

他们走进电梯，兰德趁柯恩刷舰员卡、按按钮时，绷紧身上的肌肉深呼吸蓄力。就在他准备动手前一秒，电梯里警铃大作，电梯门重新打开，红色的警示灯“滴滴”地响彻整个舷舱。

“紧急状态！”柯恩猛地抬头，冲出电梯，兰德跟在他身后。他们跑到走廊的紧急枪械箱前，打碎玻璃，一人握住一把枪械，背靠背地进入戒严状态。梅尔给兰德的记忆里有这方面的知识，紧急状态下，整个母舰上的电梯和房间舱门都会关闭，这是为了防止异种在飞船里流窜；任何舰员都有义务立刻装备武器，原地进入战斗状态。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的胸前同时发出“滴”的一声，最高戒严状态解除。

“我想我们得把枪放回去。”兰德调动大脑里的相关知识，轻声说。柯恩和他一起回了固体燃料间隔壁的更衣室，坐在长椅上开始刷光脑信息。接下来的时间内，兰德就从这个消息灵通的大喇叭的嘴里听到了刚才三楼逃生间发生的事情：虫后逃了。

负责第五战斗舰的一位少校启动了逃生舱弹脱系统，在逃生舱里的是昨天从KSD－9634号科研船上回来的一位科研员弗雷迪，昨天中午他和名叫“汤姆”的、由虫子假扮的研究员一起吃的午餐。少校启动逃生系统后，立刻回身和闯进来的军队展开枪击战斗，就在刚刚确认已被击毙。现在，母舰上发动了超过一半的军舰和飞艇，在太空中拦截虫后的救生舱。

“我真是不敢相信，那个叫弗雷迪的科研员是怎么变成虫后的？吃顿饭的时间，难道他们就有办法把虫后从实验室里换出来，变成另一个模样？”柯恩夸张地表达完了惊讶，然后继续高谈阔论，“不过要我说，他们的逃脱计谋是真的智商不高。周围都是我们的飞船，虫后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他不会以为进入太空就万事大吉吧？”

兰德沉默不语。他知道是什么，又是一个埋伏的间谍精英小队，在用近乎自爆的方式为兰德争取时间。他们其中有一个取代了少校级别的军官，要安插一个这样的间谍，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柯恩还在滔滔不绝，兰德努力轻松地露出一个微笑，说：“我看到消息让我们不用去集合了，我准备再去看看氢氧炉。你要一起来吗？”

“我说，迈克，我们的燃料已经填够了吧。今天下午再去也不迟……”

“是呀，”兰德说，他的脑子现在清楚一些了，“但是按照规定，一定要有人守在旁边，不过既然不用搬运燃料了，那我们也没必要两个人……毕竟现在可不会有长官下来巡查。”他最后一句话刻意用了重音。

柯恩显然立刻就被说服了。他马上道：“你说得对，迈克！那你先去炉边看着，晚饭后再轮到我替你。”

“好。”兰德微笑着说。他看到柯恩立刻往负一楼的低等舰员食堂去了，大概是要去和那里的杂役们聊天扯皮。兰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回到更衣室换上防寒服，坐回氢氧炉旁边，长出一口气，数着自己的心跳平复情绪，缓缓地释放出脑电波。

又一个间谍小队为了保护他而牺牲了，依然是那个方法，一只虫假装救援转移注意力，另一个负责替代虫后的身份。那只冒充少校的虫子被击毙了，兰德的脑电波侵入他还未僵化的海马体，仔细读着他的记忆。他和他的队友都在这艘母舰上有不同的身份，就在刚刚，收到发给全体舰员的指令后，他们和兰德一样，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虫后的搜索行动。小队内部立刻做出决定，杀了和汤姆有明显接触的实验员弗雷迪，然后用他的脸出现在大众面前，启动逃生舱前还不忘把阵仗搞得越大越好。

兰德凝视着燃炉里跳动的蓝火，反复咀嚼着这段信息，大脑里渐渐形成了一个计划。他在心里盘算着，突然看到嘉利安陛下紧贴着坐在他身边。

妈妈。兰德不无惊讶地侧头，直视着母亲烟灰色的晶莹瞳孔，心里想。我一定可以的，对吗？

他看到嘉利安陛下点了点头，目光满含鼓励。兰德露出一个微笑，深深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脊背，换了个姿势坐着，虚弱的躯体不由得靠在了母亲身上。嘉利安偏过头，亲了亲兰德的额头。“去吧。”

兰德从氢氧炉间探出头，左右确定无人后，离开工作岗位，绕到了同为负二层的垃圾处理站。飞艇上每天产生的所有垃圾，都会汇集到这里。死去的少校显然已经在这个飞船上工作多时，对整个行政系统的运行都非常了解所以杀死研究员弗雷迪后，他们把他的尸体用隔绝扫描的袋子包起来，然后从三楼的垃圾通道直接丢进了负二楼。兰德强忍着可怕的臭味和空气中的炎热，在尚未被处理掉的垃圾中，翻到了装着弗雷迪尸体的袋子。

他吃掉了这具躯体。太空船上的食物补给珍贵，仓库前都有专人把守，这具异星生物的尸体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热量来源。兰德不是没有吃过异星生物，军校时专门有一课讲的是如何流落异星求生，在那里每一只军虫都会学习如何寻找和处理不认识的食物来源。

作为曾经的驻边军，兰德有相当多这方面的实践经历。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进食得如此艰难，几次都不得不用手捂住嘴才勉强不吐出来。他的身体早就不是军虫那样的钢铁之躯，在他反胃得眼冒金星时，有人接住了他软下去的身体，手慢慢地抚摸他的脊背。兰德抬起冒着生理性泪花的眼，不出意外看到母亲温柔的下颚。

“吃吧。”嘉利安陛下抚摸着兰德的后脑勺，柔软的手指为他拭去眼角的水珠，轻声道。

兰德终究还是吃完了。然后他回到氢氧炉房，和吃完晚餐的柯恩换班。不过晚上他哪都没去，依然待在负二楼柯恩认为他去了其他地方，其实他就坐在扫帚间，闭着眼睛静养小憩。吃掉那具尸体后他终于有了饱腹感，小腹微微地发热，他知道一窝蛋开始在他的肚子里慢慢生长了。

足够了。深夜终于可以回到休息舱时，兰德的手抚着小腹，疲惫地想。兰德并不知道所谓的虫后打捞行动是否已经成功了，他们能发现切尔提特不是虫后，那么也必然能发现逃生舱里的也不是，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兰德用脑电波扫描确认过，这艘母舰上已经没有其他的虫子了……他知道虫族一定在前线战斗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往这艘船上投放间谍保护他，但希望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要拟定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