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以为是他又来了兴致,谁知道见他翻身下床去,从书架里抽了本书来。
躺在床上,翻开一页,字正腔圆的念起来:“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
秦舒无语至极,刚开始还听着,不过一会儿那一字一句便仿佛催眠符一样,叫秦舒渐渐睡了过去。
陆赜见她睡着,这才放了书,下床进了净室,叫浴桶旁边的小几子上放着她才换洗下的小衣裳,也顾不得是湿的干的,就着那小衣裳舒缓了出来。
掀了帘子进来,见秦舒一脸恬静的睡颜,只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着。
陆赜伸出手去,替她抹平了,心里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要是当初不那么强迫她,只徐徐图之,只怕今日境况大不同也。
第61章 夫妇之际,恩情尤甚
这夜秦舒睡得极好,一夜无梦,天一亮就醒了。屋子里烧了地暖秦舒赤脚走上去也十分暖和她倒了杯茶,见屋子里静悄悄一个丫头都没有。
从斜刺里推开窗户,便见一排丫头都站在窗户下。庭院里梅花树下陆赜一身白衣正在练剑剑气如虹惊落簌簌梅花。
秦舒见窗户下的丫头们都一脸憧憬的样子,撇撇嘴:“至于么?”
那边陆赜收了剑随手扔给一旁的丫头,见秦舒赤脚站在窗户的风口处,走上前来皱眉:“大夫说了,不可受寒可见你并没有遵从医嘱。”
秦舒并不反驳去下手绢踮脚去擦陆赜额头的热汗:“你还是赶紧进来换了衣裳吧不要我没有风寒反而你得了风寒。”
陆赜低头打量秦舒仿佛要从她的神色里瞧出来这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时间微微发愣,隔着窗户伸手捉住秦舒的手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秦舒失笑,半真半假地反问:“你说呢?”
陆赜摇摇头,笑笑,伸手去抚秦舒云鬓上掉下来的碎发:“吃过早膳,我陪你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
秦舒听了,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一时连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
见陆赜脸色不似作假,当下连忙要转身去:“那我洗漱了,吃过早膳,咱们就马上去。听说温陵先生讲学,每次都人山人海,要是去晚了,连山门都进不去的。”
她要去拿衣裳,却见陆赜一只手抓住手腕,问:“怎么谢我才好?”
秦舒转过头去,见他脸上含着笑:“我见了温陵那种离经叛道之人,如见恶人,如闻恶声,你要怎么补偿我?”
秦舒上前一步,两个人隔着窗户咫尺之隔,呼吸可闻,微微带着笑意道:“爷从前说过,要待我好的,我都记得。”
陆赜听了免不得心里冷哼一声,给她干股,给她名分,给她子嗣,不见她提起自己待她好,不过这时带她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偏偏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秦舒瞥一眼,见廊下站着的都是丫头,心愿达成,哄一哄也无妨,她招招手,示意陆赜低头,她轻轻的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在陆赜的嘴角。
四周的丫鬟见了,一个个羞得红了脸,似潮水般四散开来,往远处躲着嘀嘀咕咕起来。
陆赜是正统的士大夫,床笫之事不出内室,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倘若是旁人他只会觉得此人放肆,但是秦舒做来,却觉得还好,又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温陵那老匹夫。
他晃了晃神儿,进得内室,果然见秦舒已经叫穿戴好了,不过一件素色的衣裳,头上也并无发簪,又见她急忙忙地叫了丫头进来:“小茴香,端了早膳进来。”
陆赜心里酸恻恻地想:“也不知那温陵老匹夫有什么好的?等你见了他,见是一个一个五十多秃头的老头儿,看你还欢喜不欢喜得起来。”
两个人草草用过了早膳,便叫秦舒催促着上了马车,一时行到万松书院山脚下,果然叫马车轿子堵得水泄不通,等了一会儿,后面的马车轿子又跟了上来,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倒叫堵在原处。
秦舒还未如何,只见陆赜歪靠在马车壁上,斜斜地用扇柄挑开车帘,那些叫堵在远处的,纷纷下了马车,步行起来,人人摩肩接踵,倒真的仿佛庙会一般。
陆赜默默瞧了半晌,出言讽刺道:“敢倡乱道之辈,惑世诬民之徒,实在大大该杀。”
秦舒去瞧陆赜的神色,不见半分玩笑之态,开口道:“不过一个老头子,讲一些牢骚话罢了,怎么就说到该杀不该杀呢?”
陆赜笑笑:“此人狂悖放肆,言之凿凿,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这也便罢了,偏偏讲一个什么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大齐朝以儒立国,陛下但有风闻,怎容他立足?”
秦舒见陆赜的样子,仿佛已经有人弹劾温陵先生一般:“先生讲学也许多年了,只怕陛下早就知道的……”
陆赜望着窗户外面,叹气:“你既然想来,便听一听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少日子,最迟三月,京城的缉捕文书就要到了。
这路上堵得颇严重,秦舒本也想下去走算了,只瞧陆赜的样子,肯定不会跟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也只得安耐住性子。
等二人到万松书院山门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只可惜秦舒来晚了,站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头模模糊糊传来一阵寥廓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在是大大的荒谬。又说夫妇之间,以三纲五常论之,殊不知,夫妇之际,恩情尤甚。”
这话说完,便引得下面一片议论之声,秦舒便只听得断断续续的讲学声,正想往前边去,就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百姓散开来。
三五一个一群正讨论温陵先生的讲学,这里来听的大多以年轻人为主,几个年轻的士子一边走一边道:“先生说的实在有理,倘若夫妇之间,仍以三纲五常论之,几十载光阴岂不无趣?”
另外一个道:“倘若遇卓文君那般的奇女子,便是不纳妾又如何?现如今不说旁人,内阁首辅崔阶一生只得一老妻耳。”
秦舒听他们讲话,顿时明白来,这好像那种小众先锋交流会一样,只是她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就已经要结束了,忍不住抱怨道:“都说了下车步行,偏你不肯。”
陆赜瞪她一眼,用扇子敲敲她脑袋:“待会儿自然能见。”
果不其然,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有一个道童上来:“陆大人,我家先生有请。”
两个人跟着道童而去,往后百十步,便见一铜亭,一进去便暖和非常。
一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剃了光头,穿着道袍,不僧不道的样子,清节凛凛,面前摆放着棋盘、黑白云子,见陆赜来,挥挥袖子,笑:“宣远兄,五六年未见,你大变样了。”
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对弈一局,如何?当年宣远兄,棋艺冠绝京城,不知官场案牍劳形,可有减退?”
陆赜解下斗篷交给秦舒,撩开袍子,盘腿坐下来,随意按下一枚棋子,笑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难道孔子出生以前,人们白天都点着蜡烛走路吗?陛下去年六月听此言论,不过微微一哂,道好一个狂生。”
温陵先生也按下一枚棋子:“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老夫五十八了,还害怕什么呢?”
陆赜微微叹气:“你收的学生越来越多,门徒信众也越来越多,便是陛下不计较,那些朝堂上的儒家弟子也不会放过你的。虽有心学门人替你周旋,保你十载安稳日子,谁又能保你一辈子呢?”
温陵只笑笑,并不回答他,反而瞥了站在陆赜身后的秦舒:“这位姑娘看样子也是善弈之人。”
说着便放下棋子,望着秦舒笑:“这盘棋,我已经输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