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方才的一番震怒,他头上的玉冠已然松动,蓬乱的发丝狼藉地散在颊边,将他衬得一如笼中困兽般偃蹇狼狈。
“你同季路元圆过房了吗?”
郁棠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永安帝撑着手臂匍匐起身,透过斑驳的乱发,半遮半掩地抬了抬眼。
“阿棠,你看这里。”
他不知何时脱掉了靴子,赤.裸的足背完全显露出来,枯槁的手指沿着青白的脉络缓缓下移,最终落在足尖第二趾与第三趾间那片半透明的联接物上。
“这是我郁家的隐疾,不止是我,你大皇兄,二皇兄,还有肃琮,他们的左脚均是如此。”
他声音愈沉,语调里明明复又添了笑意,然话说出口,却似含了诸多浓稠的歹毒般充满憎恨,
“阿棠瞧着这隐疾眼熟吗?你若是已经与季路元圆过房,理应瞧着眼熟啊。”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了靴子,手掌半掩着面容,粗涩的笑像是从喉头间挤出来的恶狠狠,
“你,你母亲,还有那本该死在梅园里的魏清涟,你们都是好样的,一个一个都擅长杀人于无形,擅长将刀直插在别人的心尖上,而后再冷眼看着那人日日愁楚,日日尝尽‘求不得’的痛苦滋味。”
他愈说,话中悦意便愈是浓厚,最后竟是略显癫狂地直接笑出声来,
“昱安还不知道吧?当年那场屠了平卢魏氏满门的梅园庆宴,他那所谓的父亲,季锦泽,同样有份参与。那晚过后,季锦泽像条狗一样地跪在朕脚下,只为了求朕留下魏清涟一条性命,他将尊严和脸面都抛弃了,可魏清涟转眼就当着他的面,主动爬上了朕的龙榻。”
郁棠神色沉沉的一言不发,衣袍掩盖下的手指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明白镇北王为何要向季路元下毒了。
永安帝那厢尤在持续着娓娓不倦,他颇为惬意地喟叹了一声,
“你瞧瞧,魏清涟她多狠啊,她不遗余力地教唆着朕的儿子来毁朕的江山,同时又用这个子嗣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季锦泽。阿棠很喜欢昱安?你以为他会是什么好人吗?他的身体里留着我郁家疯癫的血,他与我,与肃璋,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笑声渐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郁棠惨白的面色,而后猛地抻颈向前,仿佛破笼而出的阴狠毒蛇,
“阿棠这么聪明,方才进门时瞧见那只鹰隼了吗?那是朕养了许久的传信鹰隼,眼下应当已经飞出宫去了,咱们不妨等等,看看这个触目兴叹的遗闻真相,究竟是阿棠先知晓,还是昱安先知晓,亦或是……你二人与天下人一同知晓?”
郁棠喉头堵塞,她不再停留,拔腿跑出了乾清宫。
“快!”
一路疾跑至东华门,郁棠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忙不迭地催促季十九快走,
“我们快回去!”
***
蓝顶棚的马车一路横冲直撞,不到二刻便抵达了正阳大街的世子府。
入主院时季路元不在,郁棠稍一思索,很快转头跑去了西南的库房。
狭小的边厢晦暗一片,唯有窗边的角落里隐隐泛着亮光,郁棠大步跨过几个衣箱,最终敛着层叠的裙摆,静静坐到了季路元身边。
季世子低眉垂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那个小狗形状的琉璃彩灯,郁棠贴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小狗的鼻子,淡淡同他搭话道:
“这里蹭上什么了?都脏了。”
季路元闷闷‘嗯’了一声,面色寂寂,让人瞧不出喜怒,
“回头找块湿布巾擦擦。”
郁棠抿了抿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季昱安,除去重光寺里的那个和尚,你还有什么要杀的人吗?”
季路元眉眼一动,僵滞少顷,竟是突然笑着问她,
“阿棠是想告诉我,即使你知道我是个疯子,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吗?可我不只是疯子啊,我还是个毫无意义的棋子,我……”
“不是的。”
郁棠被他笑得心里发疼,她微微倾身,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肩头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明确自己爱上你之前,其实就已经知晓你许多事了。”
她顿了一顿,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略显陈旧的小狗锦囊,
“以及,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譬如这只小狗锦囊,就是我今日在洛水阁里找到的。”
郁肃璋那日曾借着亲吻她掌心的动作,将幼时从她发间取下的那只金色铃铛还回了她手里,铃铛的缝隙中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洛水阁石廊下’六个大字。
洛水阁是昔年魏清涟栖宿宫中时的住所,这只小狗锦囊,合该是她偷偷绣给季路元的。
郁棠解开锦囊的系带,从中倒出了一颗黑黢黢的药丸,
“我闻过这药丸的味道了,气味甘苦偏酸,与在宜州时牧达开给你的药汁大同小异。我不知这药丸从何而来,但蜜丸的表面已然潮湿凝固,想来不会是近日里产出的丹药,所以我猜,这八成是镇北王在离宫下毒之前,提早暗自塞进去的。”
郁肃璋觉得有愧于她,于是便用了此种法子变相地来补偿她,谁曾想却意外让她撞破了镇北王的百结愁肠。
他厌恶着季路元,同时却又因为季路元身上流淌着魏清涟的血,故而不忍他直接死去。
所以他下了毒,再提前备好解药,就此将一切交给了天意。
郁棠捧起季路元的脸,在薄暮冥冥的昏黑里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湿濡的眼眶,
“昱安这名字多好呀,明璀耀眼又闪闪发亮,我听闻这名字是王爷与王妃共同商议着替你取的?他们在为你取下这名字时,心中应当也盼望着你的一生能够灿烂安稳。”
尽管魏清涟一心复仇,尽管季锦泽满心忿恨,但他们在某一刻时,应当都曾默默期望过无辜的季路元能够抽离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无忧无虑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