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些属于活人的表情,但让人看不清到底是苦涩还是悲哀。
“天下格局由圣人而定,各国诸侯因天柱而生,就算武国知道有妖了又如何?他们所行的一切,都是圣人在背后指引,今日所发生的种种,都有圣人谋划的一环。武国,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谭闻秋没有打断子邺的话。
“圣人干预天下局势的手段有千种万种,让你怀疑武国而忽略圣人真正的图谋,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子邺不急不缓,哪怕身有伤势,说话的语气还是如此平静,“母亲可知,圣人已经现世了?”
谭闻秋暗金色的竖瞳微微一缩,当即道:“可有佐证?”
前面几次王朝倾覆之危,不管圣人如何在天上使力,如何借助卜卦与天象传下圣言指引后人,他们始终不曾真正降临此世。
谭闻秋肉身尚在时修为早已抵达圣境,自然知晓神魂不灭的圣人手段神诡莫测,妖可转生,圣人亦可!只要方法得当,圣人降世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盗取蚀心蛊者,正是与圣人有关之人。”子邺道,“母亲以为,单是修为强大的武者,能一击击杀小蛮,害她不得不使用蛇蜕替命神通逃走吗?”
“是他?”谭闻秋声音低了下来。
一击将小蛮身躯斩作两截的那个人,谭闻秋一直在派妖暗中查找此人身份,可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仿佛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哪怕谭闻秋让木成舟推演了一番,也没能获得任何启示。
“我见过他了,一个自称江湖浪客的人,名叫敛雨客。”子邺道,“他主动来寻我,要我帮他。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观气术下,凡是修为低于我的,气运无所遁形,可是他,我看不透,以灵窍观之,只看到了漫天金光……然后我便知道,他就算不是圣人转世,也绝对是与圣人有关的人。”
“敛雨客让你帮他,你就帮了?”谭闻秋道。
“是,我帮了,出于私心。”子邺道,“但是母亲,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就是那操控皇帝的大妖。”
谭闻秋嘴唇微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之上重新坐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中的冰霜消融了,寒冷刺骨的温度消退了。
一旁站着的柳怀信打了个喷嚏,然后连忙捂住嘴,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他根本就没听到谭闻秋和子邺说了什么,身为一个凡人,他如何挡得了千年大妖的神通?冰霜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和意识就陷入了停滞,被寒冰牢笼所冻结。
谭闻秋瞥了柳怀信一眼,只这一眼,柳怀信再度被冻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谭闻秋冷静地反问。
子邺面朝她,缓缓跪下:“母亲,收手吧。妖族的大业若想实现,必要以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我为大燕皇子,不能袖手旁观。”
“你也是我的孩子,妖皇的后代。”谭闻秋道,“待我功成,于化龙池举行血祭大典,洗去你身上的人血,届时你就与我们一样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心向人?我对你足够好了。”
“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才是?”
子邺默然。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谭闻秋面无表情,“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孩子,我与另一个谭闻秋,是同一躯壳里的两个意识,我们都是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诞生,我因她而复生,你再不想承认也是没用的。从孕育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将你生下,我允许你成为我的孩子。”
“如果你的不承认,可以让你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你理所当然地与我对抗,那么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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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何不自裁
“我无法否认我的血脉。”子邺低下了头,“我的两位母亲……一位给了我无私的爱,教我为人,一位塑造了我的肉身,教我做妖。母亲,你敌视另一个你,你尚且没法与自己和解,又如何能要求我完完全全服从于你呢?”
谭闻秋弯腰俯身,掐住子邺的下颚,“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掌握这具身体,让你这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与我作对。”
“母亲,这话就自相矛盾了。”子邺低笑起来,“既然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母亲,那么我听从另一位母亲的话,又有什么不对?”
“先有我,再有她,若无我,何来她?!”谭闻秋压抑怒火,“她是我精心培育的躯壳中催生的新意识,我与她肉身一体,一魂两面,她的存在是为了帮我抵挡圣人窥视,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可笑!你竟然被一个我制作出来的虚无之魂迷惑了神志,一心对抗我……”
她说到最后怒极反笑。
“于您而言,她是虚无的魂魄,可是于我而言,她是我的亲人。”子邺道。
“她就与你幼时身边照顾你的嬷嬷没什么两样。”谭闻秋话语中寒意森然,每一句话都仿佛刀子,要把子邺刺得鲜血淋漓,“因为我她才能来到你身边,因为我她才会照顾你,她如你那人类嬷嬷一样脆弱,她们老了,不中用了,该消失了……决定孕育你的是我,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你的也是我。”
“妖的寿命,可以有千年万年,二十多岁的妖就如婴儿一般懵懂,可是作为人,二十多年已经足够他明白事理。”子邺深深看了她一眼,“母亲,我是作为人长大的,你沉睡太久,也活了太久,恐怕早已忘记了时间。二十多年对于你来说不值一提,可于我来说,那是我的全部。你要用你两千余年的时光和两千余年间形成的思想来否定我的全部,并试图让我否认陪伴我全部人生的那位母亲……这怎么可能呢?”
谭闻秋仰面大笑,她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愤怒。
“让你牵挂的母后,那位大燕的皇后,从始至终都是我脚下的一个影子,你因为一个影子,而要反抗你真正的母亲,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母亲何不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呢?”子邺平心静气,简直像在与她讲道理,“以你的修为和远见,怎会让一个影子挣脱了控制,让那影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泯灭,这难道不荒谬吗?”
谭闻秋呼吸一窒,她盯着子邺瞧了半晌,忽然冷静了下来,别有深意道:“我就说你怎么一反常态,与我说了这么多话……原来是想打探这个。”
子邺脸上展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就像以前当太子时那样刻意摆出了虚伪的恭维的神色,“被您发现了,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别用那副表情对着我。”谭闻秋面无表情。
“不敢。”子邺再度低头,作恭顺状。
谭闻秋看到他如此表现更是火大,她微微偏头,食指点在了太阳穴上轻微按了按。
子邺越来越了解她了,她越讨厌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她厌恶姬瑯,厌恶那些老谋深算的人类的做派,可是子邺最擅长那一套,他刻意将这一面展示出来,让谭闻秋怒火中烧。
她用极重的语气,慢慢道:“别逼我,杀了你。”
“不敢。”子邺仍是温声回了这两字。
谭闻秋额角青筋暴跳。
“我没有想要逼你杀我,我也想活得好好的,但……”他话说一半,停了片刻,“我也从来没想过设计杀你,否则我就该暗示敛雨客,大妖即为皇后。他是个聪明人,我不需要违背闭口禅,只需要保持适当的沉默,聪明人交流不需要依靠语言或者文字,甚至不需要暗示,沉默便足矣。敛雨客察觉到我的异常自然会产生怀疑,进而施展手段求证,然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没有任何法子是万无一失……母亲,我的确是想逼你收手。”
子邺道:“两千年间,母亲已经输了无数次了,这次也是一样,你会输的,连圣人转世都已经出现了,妖族不可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