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透露明澈剑谱的真相,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个中曲折已经道尽。
诚意也已经道尽,她似乎在努力显现自己不再设防,打算建立起坦诚融洽的合作关系,这一点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在打青云会的主意。
这不太妙,和一个过分狡猾聪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赢不了她,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败,带着些不甘和愉悦,滑入不可说的深渊。
这注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过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过程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罢了。
车轮辘辘,经过山脚时停了下来。
泠琅跳下马车,说要去喝茶。
山坡后露着半截旗幡,他们走过去,却看到茶棚内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灶内还有柴火燃烧,茶水正在壶内沸腾,那断臂瘸腿的老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泠琅好奇地转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新鲜血迹。
像是刚刚才滴落的一般。
她同江琮对视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对劲,当下没说废话,顺着血迹就追了出去。
行了几步,草丛中又有,这样断断续续,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绕过了两个小山头,在明亮日光之下,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味道十分熟悉,是昨日才闻了个足的,尸体将将腐烂时候的味道。
泠琅停下脚步,她没有带刀,江琮的剑也不在手中,他们其实早早应该回头。
但她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拨开层层遮掩的枝叶,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
一个小小的,因为堆积了太多尸体而显得更加逼仄的山谷。有掘了一半的新坟,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残肢,草叶被风吹着静静摇曳,这一幕太过震撼,让泠琅愣在了当场。
她想通了一些事,关于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踪的杀手,关于上次大战中无故消失的僧人。
那个双双口中慈祥无比的茶摊老者,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门,在他那里喝了碗茶,因为不通人情,她用一枚碎银支付茶资。
对方却将碎银还给了她,嘶声说,不收钱。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只眼只剩个窟窿,面上有交错深刻的疤伤,像饱经风霜的树皮,但双双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她一点也不怕他。
他用一种柔和又悲伤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女孩,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个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条腿的剑客,在用这种方式,完成他的使命,继续他无法言说的守护。
他向来笨拙,不懂人情,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么模样,似人非人,武功尽毁。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个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长时间回复记忆,重新走到她的窗外
然后他听见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婴儿啼哭。
既然世人说他死了,那便是死了,他实在没有资格回到那个飘着桃花的山峰,去和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姑娘说话。
她已经有夫婿,还诞下了后代,她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圆满人生。
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而他绝不在此之列。
霜风剑断在那个雨夜,他们从此再没有相见。
彼此相守着同一座青山,他感受自己逐渐腐朽的身体,想象着她是如何老去,即使是白发也一定十分美丽。
或许风能带去那些未尽之言。
“我没什么追求,所欲不过一剑……”
“一人,而已。”
兴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经很远,那一年没有发生任何事。
夏日和他们一同老去了。
第71章 独煎熬
眼前是一个寂静的, 堆满死尸的山谷。
风吹得很轻,草在缓慢地摇它的叶子,日光倾斜流淌, 落在那些残缺的肢体、以及无法再阖上的双目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震撼, 尤其是在想通它的来由之后。泠琅和身后的江琮一起沉默着,没有谁开口说话。
然后在某处土堆后,响起了草叶摩擦的窸窣声响。
山谷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佝偻而残破的老人,右臂杵着拐杖,他遥遥地注视这边,苍老干涸的眼中瞧不出情绪。
泠琅注意到, 他那副拐杖中间是空的,或许里面原先藏了一把剑。
她也注意到,他对他们没有敌意。
她想她知道原因, 那日雾林杀人后, 她和顾凌双在茶棚相谈甚欢, 表现了不同寻常的交情他当时就在灶边。
江琮往前迈了一步, 他走到少女身侧, 对着远处老者道了声:“柳前辈。”
声音不大,但山谷很静,所以这一声对方不会听不到。
老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张纵横了数条伤疤的脸静默着, 他立在那里, 像一棵疲于抽枝的古木。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 身影消失在林中, 从始至终没有回应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