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玉甫顿时似笑非笑就说了,“侯提举这话是何意?老夫感于大璋先生高义,又得知蔡太蔡巡抚的仁政,在下虽然是化外之民,也萌生了归顺朝廷的心思,也好日后葬于祖宗陵庐身边,倒不是侯提举所想的那般,考虑什么抱大腿,更毋庸说什么投靠谁,反对谁了,我李玉甫投靠的是……”
他一番凛然大义,锵锵有力大声道:“……大明朝的今上,万历皇帝陛下。”
乖官看着他这一番做派,听着他这一番说辞,心里头差一点儿吐出来,没办法,这高调唱得太高,一个海寇给自己脸上刷一层粉似乎就变成了心怀故国的大忠臣,卧槽,能当着这么多人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出这么恶心的话,什么归顺朝廷,什么祖宗陵庐,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而且是如此赤裸裸地拍上头的马屁,还是拍了皇帝的马屁,真是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啊!
基本上,这话一说出来,乖官明白了,感情这位是效仿及时雨宋江,一心归顺朝廷,估计原本是想投靠侯小白的姐夫的,然后见势不妙,立马儿就抛弃了侯小白,准备投靠蔡巡抚。我说咱们上岛这么长时间,这海寇们的头领都哪儿去了,想来也是,水浒里头宋江要招安的时候手底下不也是群情激奋,黑厮李逵甚至大声嚷嚷要杀到东京城里头去,取了大宋官家的脑袋,让宋江哥哥去坐一坐大宋官家的位置。
这么一分析以后,他立刻就有了底气了,果然,背后有人就是不一样啊!我好歹如今也代表着宁波八卫,庞大的舰队如今就游弋在海上,他李玉甫又不是真的蛟龙,即便他是蛟龙,这都什么时代了,佛郎机炮一个齐射,蛟龙也得完蛋。
所以,乖官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就落回肚子里头,暗中对身后的老管家比了比手势,意思就是你放心。
“李船主说的好。”乖官拊掌大笑,“果然不愧这玉蛟龙的绰号,谁说做海寇就不是报效朝廷呢?李船主,我说一句话你也别放在心上,说实话,如今我大明朝是圣天子在位(呃,他忍不住自己先恶心了一把),众正盈朝,张子维张阁老、申时行申阁老俱都是一时英杰,难道不知道闽浙两省海面上海寇众多?非也,阁老们是觉得,大家心里面都装着朝廷的,不然的话,如今海上佛郎机国海寇,英吉利国海寇,还有什么红毛鬼黑番鬼,这些海贼们都是贼心不死,垂涎我大明朝富甲天下,要不是众位海上的好汉……”
他连海寇这个词都扔掉了,直接改称好汉了,“朝廷如今军略重心是在九边,蒙古鞑子贼心不死一心想着反攻大(他一时间说顺了嘴,差点儿说出一个反攻大陆来)……大都,也就是北京,北边还有无数蛮夷,也梦想着南下中原占我大明的花花江山,要知道,朝廷赋税低,对海上的番鬼一时间是有心无力的,而众位好汉就是我大明朝抵御番鬼的重中之重,可以说是忠于朝廷的楷模,是江南百姓身上的坚甲,是闽浙两省的利刃……”
他越说越顺,指着黑幽幽的海面上大声说道:“诸位好汉,朝廷难道没有实力么?不是,如今我宁波八卫的庞大舰队就在海上,即便是灭了琉球国……”他伸出手来狠狠一翻,“也不过顷刻反掌之间,难道就不能剿匪么?非不能也,是不愿也。朝廷衮衮诸公,有见识有本事的,都知道南海海面上的好汉们就是大明朝屏障,不要花朝廷一分银子的俸禄,御诸国海贼与国门之外,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啊!”
他把海口吹嘘得跟英雄似的,有理有据,说的话也简单,大多数海寇都能听得懂,有些未免就当真了,只觉得热血沸腾,原来哥们我做的也是利在家国功在千秋的大事啊!忍不住大声叫好,有了带头的,自然就有从众的,一时间,海寇们居然纷纷捧乖官的臭脚,“小相公,说的好,我们都顶你……”
扶桑人当中,那伊能小三郎静斋就不停地翻译了乖官的话给小野镇幸、立花玄贺以及?z千代公主听,四周的中下等武士们也纷纷挤过来,碍于?z千代公主的身份不敢太靠近,却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伊能小三郎说话。
“但是……这番话朝廷不能讲,不然天下百姓岂不是都跑来做好汉了?田地谁来种植?父老谁来供养?所以,诸公其实心里头是有数的,秉持的是默许的态度,不然的话,李船主,晚生说一句大话,只要宁波八卫愿意,庞大舰队上佛朗机炮一个齐射,你这三十年积累就要化为飞灰,但宁波八卫剿过你么?没有……”
他越说越来劲儿,相当于释放了一个多塔神教的九级神术政委之光,一口气居然说了小半个时辰,那些海寇被他说得热血沸腾,相当于大菩萨用了一个感化技能,这时候,即便李玉甫想翻脸,恐怕也不容易了,看着黑夜中的白衫少年满脸通红高举着拳头蛊惑人心,李玉甫心一沉,再看看身边的二当家的,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表情,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口气。
好一个少年,好一张利嘴,想必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罢!我李玉甫输的不冤啊!
第107章 猪一样的队友
不过,既然打算投靠了,就不要顾忌什么面子之类的东西,李玉甫这老狐狸拿捏尺寸相当到位,笑着看郑国蕃高谈阔论,暗底下却吩咐了几个贴心的手下去把颜射字大璋给请过来。
他当初抢了颜家的货,就没杀人,不过有些受伤的而已,这些时日来也养伤养好了,颜大璋甚至因为被关在岛上无所事事,倒是养了几斤肉出来。
那些海寇把颜大璋押着,或者说护着从城寨里面出来,却是老管家第一个发现,看自家老爷慢慢走过来,虽然走路有些虚,身上却似乎还胖了些,应该没吃太大的苦头,一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一下就扑过去,“老爷……”
这时候乖官正讲的口干舌燥,停了下来,却也发现了颜大璋,当下一脸欢喜,快步走上去,到了跟前,一揖到底,“小侄见过颜伯父。”
颜大璋的脑子比他女儿要管用的多,看见郑国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不可能是人家主动请缨,人家郑家也是几代单传,儿子又有出息,如何肯自告奋勇跑来琉球和海盗打交道,想必不是老管家去求,就是女儿去求,总之,他肚里头清楚得很,颜家和郑家还没那同生共死的交情。
一时间,他嘴唇颤抖,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颜老管家抹着老泪,低声说:“皆因为郑小相公懂扶桑文,前些时日对方又送了封扶桑文字写的信到家中,阖府上下都不知所措,小姐软硬皆施,这才请了郑小相公……”这是把能说的都总结了说出来了。
这软硬皆施一词用的妙,颜大璋一听,长叹了一口气,那就是把以前的情分都用光了,说不准,女儿还得罪了人家,看着乖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李玉甫到底老奸巨猾,这时候笑着就走上去,不管怎么说,先拿热脸去贴颜家的屁股,这屁股是冷还是热,总要上去试一试温度才知道,“大璋先生,请恕玉甫怠慢之罪啊!”
虽然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不过颜大璋基本就明白,自己这是没生命危险了,他也是老狐狸,人家李玉甫好歹也是纵横海上的大海寇,总不能拿冷脸给人家看,当下就笑着说:“玉甫兄此话怎讲,你我也是不打不相识啊!”
这话,到底还是有些怨气的,所以说不打不相识,不过李玉甫却不以为忤,抢人家的货,关了人家一个月还多,如果还不许人家稍微抱怨一下,发泄一下怨气,那未免也太扯淡了,所以,只当听不出来那抱怨味道了,笑着说:“如今令世侄前来,居中说合,老夫还想请大璋先生做个中人,不知大璋先生以为如何啊?”
他这话隐隐意思就是说,你看,我把你放了,咱们矛盾也没了,你就把我介绍给浙江巡抚如何。当然了,他并没有真的指望颜大璋来介绍,真正管用的代表在旁边呢,郑国蕃郑茂才啊!
这时候老管家忍不住问:“敢问我们颜家的货……”李玉甫闻言大笑,“老管家却也忒小看我李玉甫了,颜家的船自然是畅行无阻了,何况,这买家如今就在岛上,你们双方如何交易我却是不管,反正我这中介人的任务是完成了。”
他这话未免恬不知耻,明明是抢颜家的货,这时候变成了中介颜家和扶桑人交易了,不过,听了他的话颜大璋和颜老管家也没心思反驳,这人没事,船没事,货也没事,还要如何说的?难道还非得让人家大海寇给你道歉不成?给人家占点儿口头便宜算什么。
所以,颜大璋内心一喜,当下拱手说道:“古来规矩,中人居中说合,逢十抽一,这钱我颜家一定奉上。”这就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了,人家到底是海寇,日后说不准还有打交道的时候,钱自然不能少给,何况,从人、船、货皆失,到只给十分之一的抽头,这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不过,颜大璋到底还是没搞清楚状况,李玉甫怎么敢收这十分之一的抽头,他已经准备抱浙江巡抚的大腿,这货本来就算是浙江巡抚的,他还敢去逢十抽一?人家宁波八卫的舰队还在海上呢!
所以,李玉甫笑着又走近了两步,伸手拍了拍颜大璋,“老夫托大,呼你一声贤弟,大璋贤弟,这逢十抽一就不用再提了,我倒是有珍藏一些海外奇珍,想请大璋先生回程的时候带给浙江巡抚蔡大人。”
颜大璋愣了愣,这年月还有不要银子的海寇?旁边的颜老管家不好多说,就扯了扯他袖子,倒是郑国蕃,一路行来,又是刀枪又是演讲的,当真有些累了,就笑着问:“李船主不请我们进去喝一杯热茶么?这可不是主人待客之道啊!”
李玉甫一听,就呵呵笑,“是我疏忽了。”说着把腰刀往旁边的忠心手下怀里面一塞,侧过身子,略略一伸手,“小茂才,你是我李玉甫三十年来见过的最有胆略,也是口才最好的一个,里面请了。”
旁边那二当家的一来是要挽回点面子,二来,也是被乖官一番话说得有些热情激昂,当下大喝一声,“小的们,拿最高规矩来迎接郑小茂才入城。”
那些海寇们听了二当家的话,齐齐一喝,纷纷就回头,到了寨子外头,按照人头高矮排成数排,想必平时也是演练过的,然后为首的几个小头目率先抽出腰刀,接着所有海寇齐齐一抽刀,往空中一刺,大喝道:“请小茂才入城。”
别说,这深更半夜的,这么多人突然一声呐喊,那么多把雪亮的刀,你说害怕倒也未必,但乖官的确吓了一跳,后头试百户胡立涛快步走到乖官身边,低声对他说:“这是绿林道上迎客的规矩。”
泥马,一帮海贼,还讲破规矩。乖官忍不住腹诽,不过,正所谓行百里路半九十,这都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当下一抬脚就准备往前头走。
后头的小野镇幸和立花玄贺急了,齐齐跑过来,“郑茂才,您看我们方才的提议……”
这时候,侯小白醒过神来了,这是想把我们抛到脑后头去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么?当下色厉内荏喝了一声,“李船主,休要自误啊!”旁边闻人氏赶紧一脚踢在他孤拐骨上,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人家李玉甫都假装看不到你了,你还上去插一嘴,想掉脑袋还是怎么的?要知道这里头一直从头到尾捣鬼的就是你侯小白啊!眼下身在琉球大海茫茫,真杀了你往大海里头一扔,上哪儿说理去。
尤其是闻人氏,要知道她虽然脑子好使,到底是女子,之前她好歹还代表着浙江布政司使,是客人,可如今,说是监下囚也未尝不可,看李玉甫那意思,似乎要忽视她和侯小白,那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侯小白还上赶着硬凑上去,让人砍你的脑袋也别耽误我啊!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全是海盗的岛上,万一发生点什么……
听他一喝,乖官率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看着侯小白,道:“哎呀!差一点儿都忘记了侯提举了,还有段夫人。”
李玉甫暗中叹气,他本来是有心装看不见侯小白和闻人氏的,到时候暗中把两人送回宁波,那么无论如何也算和李少南李布政使结一个善缘,可如今侯小白贸贸然一开口,他却是不好装下去了,说不得,干脆来个投名状,杀了往海里头一扔,浙江巡抚蔡大人那边也算表了忠心,李布政使虽然也是二品高官,可到底是管民政的,他在琉球,那也是鞭长莫及。
他之前被说动准备投靠李少南,那是因为打算货卖识家,浙江巡抚手上有兵权,他这三千人的海寇还包括老弱妇孺,投过去,多他李玉甫不多,少他李玉甫不少,但布政使李少南手上没兵权啊!他投靠过去,本钱就大了,说不准可以依为心腹,要知道,杭州布政司衙门也是有权统率一部分兵马的,就相当于后世政府管武警一般,和军队是两个系统。
所以,他卖给蔡太,人家不缺人手,只好算贱卖,卖给李少南,人家缺人手,那就可以卖高价,这价钱当真不能比,当然了,如今他已经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过,以后他会幸庆今天的决定的,因为他无意中抱上了国舅爷的粗大腿,布政使?算个屁,巡抚?算个毛。
李玉甫既然生了投名状的心思,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当下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位侯老爷和那段夫人给押下去。”
“姓李的,你敢……”侯小白真是个没脑子,看来当初他考不上举人也还是有道理的,他姐姐侯小红让他去追闻人氏,想必也存着以长补短的心思的,可惜,闻人氏根本看不上他,而且,因为乖官的大出风头,更是痛恨侯小白的烂麻绳拎不上豆腐,你但凡有点脑子,他郑乖官何至于如此大出风头,掉了脑袋都说不准。
看闻人氏的脸色忽青忽白,眼神中愤愤,还时不时看看侯小白,乖官突然有点同情她,你说你段夫人罢也算是女中豪杰,当初一句话责问得大兴知县哑口无言,谁叫你站在李少南那边,还挑个侯小白做伴,忍不住说:“段夫人,我送你一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听他这么一说,闻人氏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无能,也不是郑乖官太狡猾,而是这侯小白根本就是一头真猪。想到这儿,她恨恨走了一步,反手一巴掌抽在侯小白脸上,啪一声脆响,眼看着侯小白的脸颊就红肿起来,侯小白被打愣住了,“小娘子,你……你这是何意?”
“何意你个老母,老娘都是被你连累的。”闻人氏一时间也顾不得矜持,破口大骂,然后,又转过来看着郑国蕃,道:“郑乖官,你也别得意,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你杀我丈夫在先,辱我名节在后,我和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