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他这两天是真接受不了没牙刷的日子,一有钱,当然就要消费一翻,有了钱也舍不得用那不是他的作风。

“小相公真是出口成章,作的好诗。”他嘴上夸,心里面却是觉得未免太败家了,刷个牙也要一金,果然是名士的做派,听说国初有位大名士,嫖个妓也要让姑娘先用牛乳洗澡,怪不得有人说,自古名士如名妓。

“这个是郭钰郭茂才的诗,可不是我作的,赵家哥哥且坐,我得去处理一下个人卫生问题。”

“小相公不必客气。”赵浮沉欠了欠身,郑国蕃就笑,“我倒是忘记了,这房子如今已经属于德艺坊了。”

不提他这些繁琐生活细节,只是,这银子到手,他却是发现,写书速度突然就慢了下来,不由就长叹,果然,后世毛病一并带过来了,不过他也写了一半多,德艺坊的三个刻工也开始在院子里面同步雕刻,只好当是等这些刻工的进度了。

虽说速度慢了下来,陆陆续续写下来,也已经写到了燕赤霞大战千年树妖姥姥,赵老店主日日过来督促,郑国蕃随写他随看,大呼过瘾。

这时候神魔小说的打斗路数还停留在你一刀我一枪你来我往上面,即便是西游记,描述孙猴子跟人开打,也无非就这个路数。而郑国蕃是什么人,个中翘楚啊!把一场打斗洋洋洒洒写了两万字,其中双方斗法,不乏惊心动魄之处,叫观者如痴如醉,赵老店主看得大呼过瘾的同时,未免庆幸自己家侄儿的果断,这书日后挂了德艺坊的名头去卖,肯定是赚得盆满钵溢。

眼看本书就要收尾,赵老店主愈发叮嘱三个刻工,一个字多加一文钱,三个刻工果然每天就又多干上一个时辰,要不是因为日起日落,倒是恨不得干满十二个时辰才好。

写到第九天的时候,单老管家回来了,他刚进大兴县城,就听街面上人说这郑乖官勇割双头的故事,停下脚步听了数句,说的可不就是自家少爷,心下诧异,加快步伐就往槐树胡同去。等到了家门口,瞧见院子里面热火朝天,几个刻工坐在院落靠围墙的地方,把模板夹在双腿间,拿刻刀雕琢,木屑纷飞,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老先生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背在身后,在院落中来回踱步,原本放在堂屋中的桌子被搬到院子里面,上面放着几个粗瓷碗,一个窄颈阔肚的茶瓯,自家儿子单思南正趴在几个刻工身边瞧人家做活。

他大声咳嗽了一声,单思南瞧见他,小脸蛋上顿时绽开了一朵花,一蹦而起,“爹爹,你可回来了。”

揉了揉扑过来的儿子的头,多日不见儿子,心里面着实喜欢,却是板着脸训斥他,也不知道陪着少爷读书,或是上楼伺候老爷。

单思南被自家老爹骂得低下了脑袋,旁边赵苍靖咳嗽了一声,拱手道:“可是单先生字赤霞当面?”

“不敢,在下单赤霞。”单老管家连忙回礼,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干什么的,如何在自家院子里面。

赵苍靖看单赤霞身高六尺开外,颌下虬须根根见肉,眼神沉着有神,双手垂在腿侧,看起来似比一般人要长,一领褐色麻布短衫穿在身上,背后背着一个大革囊,脚下一双鞋子其中一只破得露出了脚趾头,却是昂然阔步,瞧着就有一股子一诺千金的古代剑客的味道,果然符合他心中想象的那个降妖伏魔的燕赤霞形象,当下忍不住赞叹,“真真当代虬须客也,老朽赵苍靖,德艺坊坊主,拜见赤霞先生。”

他说着,当头一诺,深躬到地。

单赤霞赶紧伸手去扶他,“赵老先生如此大礼,在下怎么敢当。”

“赤霞先生有道家降妖伏魔手段,又有儒家悲天悯人的心肠,当得,当得。”赵苍靖紧紧拉着他的手,完全就是瞧见活神仙的表情,把单赤霞弄得一头雾水。

单思南拽着自家老爹到一边,就把少爷一怒杀人,到衙门自首被县尊判为无罪,回来后写了本唱词卖了三百两的事情说了,单赤霞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郑国蕃还有这等本事,他一直觉得郑国蕃性子颇有些绵软,譬如画扇跟人私通怀孕,只好瞒着楼上从不出门的郑老爹,和只晓得看书的郑小官,如何瞒得过他。

他也曾不着痕迹地点了郑国蕃几句,却不想郑小官被画扇几句话就糊弄住了,以为画扇姐姐夏天怕热不耐动弹发胖,没奈何,他把主仆恩义看得极重,正好又要出九边去倒买倒卖人参,在路途上为这件事情愁得头发也白了几根,想去点醒画扇,数十年人生经历又告诉他,女人的身子一旦交给男人,恋奸情热起来,哪里是郑国蕃这等毛也没长出来的小官能知道深浅的。

他来回这数十日,路上也数次生出杀心,不如一刀杀了,最是干净利落,他南征北战,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他来说,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却不想,一回家,就得了少爷一怒杀人的消息,此刻儿子亲口印证,倒是十二分的欢喜。

这时候在书房里面写书的郑国蕃听见院子里面动静,窗户处探了探头,瞧见单赤霞,脑子里面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惊喜,“单叔。”

他放下纸笔,快步走出书房,走到院中,离单赤霞还三五步远,也不说话,一掀长衫一角,双膝跪倒在地。

单赤霞看他如此,出乎意料地,生受了他这一跪,然后才走到他跟前,弯腰伸手把他拽起来,仔细端详了几眼,脸上这才一笑,“嗯!长大了,刀法也不错,没白跟我练了这些年。”

郑国蕃听了这话,忍不住眼眉抽动了两下,果然是身经百战的老军,张口就是刀法不错。

一刀砍下人的脑袋的确是技术活,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是个人拿把刀都能干的,人的骨头十分之硬,加之郑国蕃才十三岁,力气不够,所以,这里面肯定是有技巧的,因此夸他刀法也不错。

他苦笑了笑,然后低声跟单赤霞说起托人花了银子赎回了画扇姐姐的尸身,已经用棺椁收敛了,眼下停放在漏泽园,等自己手头上事情完了,还要请两个法师做一场法事。

单赤霞就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自家少爷还是心善,死就死了,化人场烧掉不就好了,居然还花银子赎回尸身收敛起来。

这漏泽园就是古代朝廷划出[官地],专门收敛客死异乡人尸骨和贫困无着者尸骨的地方,相传一代权相严嵩死后就葬于当地的漏泽园。

赎尸身,买棺木,做法事,最后下葬,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尤其古人讲究死后哀荣,价钱之贵,直接形成后世所谓棺材本,在古代,死一个亲人,卖房卖地筹钱下葬也绝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不过自家少爷既然用这种商量的口吻开口了,自然不好反驳,何况他也能自己赚银子了,花钱买个心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单赤霞就点了点头,郑国蕃这才欢喜。

第18章 浅水不养鱼

单赤霞单老管家归家后,至此,郑家总算是一家团圆了,虽然从上到下全是大老爷们光棍汉子,至于乖官那个十三岁进宫的姐姐,从大明朝法理上来讲,总归是要嫁人的,只好算外人。

单赤霞把身上革囊卸下来给了儿子单思南,对赵苍靖抱了抱拳,先去楼上看郑老爹,这老哥俩过命的交情,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一般,郑老爹看单赤霞回来,着实欢喜,看起来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血色,单赤霞嘴上不说,心里面颇难受,当年郑老爹也算是一条好汉,一个被官府点了役的民壮夫子,敢从鞑子包围下把人从死人堆里面背出来,这种勇气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现如今,郑老爹几年痨病下来,脸色苍白,人瘦削的不成样儿,似乎风吹一口就要倒一般,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痛苦万分,这些还在其次,最关键是,郑老爹比单赤霞还小上三岁,今年实打实,不过三十七岁,却要闭门不出整天困顿在这方丈之内,怕自己的病传给儿子,连儿子的面也不肯见,这对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得是一种多大的折磨痛苦。

话说,郑老爹大名儿郑连城,端的一个好名字,乃是郑老爹的老爹老年得子,花了二两银子请一位老儒起的名字,老儒觉得此子貌若珠玉,故名连城,取义《史记》中和氏璧的典故,所以,郑乖官被闻人氏看了小鸡鸡取笑羊脂白玉一般,郑家姐弟两个都以貌美出名,实在是家学渊源有缘故的。

单赤霞心里面叹息,面上却笑着,“气色看起来不错,比我出门的时候似乎好些了,也是,乖官如此眼看却是出息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听人说郑乖官勇割双头,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郑老爹闻言就笑了起来,接着,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单赤霞起身从旁边桌子上茶瓯里面倒了一碗淡茶,端给郑老爹喝了两口,老爹喝了水,喘了两口,这才叹气,“说起来,到底是我这身子拖累了这个家,好端端的家却是活活拖散了,连累了乖官……”说着,看了单赤霞一眼,有道:“也连累了你。”

单赤霞不悦,皱眉说:“这是什么话,当年我可是投了靠身文书的,是郑家的仆奴……”郑老爹只好苦笑,这位老哥什么都好,却是把恩义看得比天大,这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压力,总觉得自家耽搁了人家。

这时候的大明朝在全世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白银流入冲击下,开始有很多有识之士睁开眼睛看世界,当然,这是后世专家的官方口吻,其实说白了,就是在经济大潮冲击下,一切以银子来评价来说话,俗谓[有钱就是爷][笑贫不笑娼]。

这种观点深入人心,在民间已经是一种共识,往往有大户人家家道败落然后家仆翻身,主仆之间颠倒了个个儿,主家不忿,官司打到官府去,按说,官府当然要用大明律来办案,你有卖身文书在主家手上,你的子子孙孙那都是人家的家生子奴才。

但实际上,官府也已经不会用大明律来把家仆的财产断给主家了,往往是以调解为主,也就是说,整个大明朝已经形成共识,你发达了,合该你仆奴成群,你败落了,也是浅水养不住鱼的天命所归,一张有签字画押的卖身文书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郑老爹心中是很愧疚的,觉得自己耽误了单老哥一辈子。

不过单赤霞是个认死理的,并不肯接受这种抱歉,反而会生气觉得郑老爹跟自己生分了,那是瞧轻了自己,因此脸色就不好看,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主仆不主仆的还真不好说,哪儿有这般给人脸子看的道理,所以,两人实在是亦主仆亦兄弟的一种奇怪关系。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郑老爹深知单赤霞的脾气,就赔笑着给他道歉,单赤霞哼了一声,不过他也并不当真,只是借题发挥,省得郑老爹整日闷在楼上,心眼钻到牛角尖里面去。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单赤霞这才说到正题,脸上就有些忧色,“这次我从九边回来,听军中袍泽说,戚少保在朝廷中境况不佳,张阁老病故后,颇有很多官员弹劾戚少保,眼下戚少保蓟镇总兵官的地位岌岌可危,以我估计,不出一年,戚少保恐怕就要调任,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大多数浙兵同袍们要么随着戚少保转任,要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全是苦笑,“以后进出九边怕就不容易了。”

郑老爹的病那是金山银山也吃的空的,单赤霞进出九边,以跑单帮的形式倒买倒卖人参貂皮之类,这些一转手都是能赚大钱的,譬如人参,在关外只好卖个萝卜价,但进了关以后,身价何止百倍,有那年份好品相好的参更是能卖上天价,他倒来的人参虽然不能像是药铺那般以零售的方式卖个天价,往往也是卖给熟识的药铺,兼之郑老爹瞧病抓药都在此处,各得其便,但关键是他军中袍泽颇多,进出九边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别人可没这个待遇。

你换个普通商人,身上带这么多皮子和人参干什么的?是不是鞑子的奸细?什么?正经商人良善人家?东西都是缴过税的。那税收只好是朝廷收的,咱们这些军丁替大明朝守着边关,一刀一枪跟鞑子干,你们这些商人居然跟鞑子做生意,莫不是想资敌?

反正,朝廷那点商税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情,整个大明一年的商税不过十来万,讲个不好听的,那个被郑乖官砍了脑袋的段大官人家底都不止这个数,说出去,偌大一个朝廷一年的商税还没一个普通财主家的家财多,真是吊也笑歪掉。

这个就是单赤霞跟别的商人的区别,别人要缴过路费,他不用,最大的赚头其实就在这个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