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夏雨雷霆,吾甚是思念现世,此等束缚不自由之地,皇权至上,生死不由己,吾惧吾怒吾无可奈何……”
“六月三十,吾妹有异,频频外出,吾让婢女跟随。吾妹竟私会外男,叫人震惊万分,欲告之于父,妹伤心哀求,并许诺与那人恩断义绝,吾……不信……”
“七月初三,父今言,氏族失圣宠,举步维艰,秀女大选在即,欲送女入宫,吾惶恐至极,妹古怪。不哭不闹,与日前判若两人,此人心性,德行有疵,若不为吾妹,当绝不与之为伍,堕吾品格!”
“七月十五,实为贱人,构陷吾……”
……
特别是七月十五那篇,楼逆前后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猜测出母亲笔下的贱人指的是谁,又是受到怎样的构陷,他继续往后看----
眼瞳之中,朱砂红勾勒的振翅欲飞的浴火凤凰赫然在目!
他捏着书卷的指关节泛起青白,整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八月初一,吾命由我不由天,即便入宫既定,也绝不坐以待毙,吾应掌有自保之力,散尽千金,再所不惜。”
“八月十七,吾应万分谨慎,竟让那贱人觅得端倪,需思万全之策。”
“八月二十三,十六卫初成,吾以浴火之凤为印,当如吾之新生,另今初见皇后,深不可测,不可与之为敌。”
“九月,进宫……”
最后一句,字迹越发潦草,且有墨迹晕染开,可想见当时下笔之人的心境。
楼逆又翻回勾勒有浴火凤凰的那篇,这印记与此前追杀他的那批死士,以及在夷镇同样对凤酌下杀人的死士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原是不知,这印记竟是自个母亲初建十六卫时的象征,也是她无比渴望重获自由的憧憬,然而,眼下这印记连同第一批的十六卫,又不知被掌控在谁的手里。
他身边的十六卫,年纪皆与他同仿,是以,当是母亲欲决定逃出皇宫远离京城之后才收拢的孤儿来暗中栽培,故而与这进宫之前的十六卫,绝不是同一批人。
一身森寒的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并盘旋而上,带着沉默又窒息的安静,越发冰凉,他合上书卷,复又站在两书架子面前,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未曾再找着第二本,其他的书卷,大多只是注解居多,像这样随意的记载,却再没半点。
他坐到书案后,手搭在边沿,仿佛就此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柔,也仿佛能看到昔年母亲的无奈,他自来就晓得母亲十分神秘,好似天生就懂的很多知的很多,脑子里有些想法更是惊骇世俗。
比如,母亲曾教导他,好男儿唯一妻足矣,三妻四妾,那不过是为自个的风流找的借口,世人如何,她不论,她一辈子未曾找到这样的一双人,那么,她期望,他可以做到。
从前他不理解,只是记在心头,可当明了自个对师父的心思,他才彻底的明了母亲的话是何意。
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概便是如此。
外面梆子敲了几下,赫然已是四更天,楼逆回神,他将翻动过的书卷放回原位,正动作间,熟料,房门蓦地被打开!
“何方贼子,还不速速离去!”穿着中衣,手里执着一把铁锹的苏翁嘭地闯进来。(
楼逆一愣,他正躬身放置书卷,手头一紧,就捏破几张纸页,他并未回身,就那么背对着门站那,晕黄的烛火将他脚下的影子拉的老长,不断摇曳。
苏翁紧了紧手里的铁锹,他探头看过去,色厉内荏地道,“此乃老夫出嫁女的闺房,并无金银,你若就此离去,老夫绝不追究!”
良久,楼逆叹息一声,他将手头的书卷放好,缓缓转过身来,一身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俊美皮相褶褶生辉,特别是那双眸子,深邃如黑曜石。
苏翁先是眯着眼瞧了番,尔后他似看出什么,手里铁锹铛地落地,在安静的夜色中突兀又违和。
楼逆见他踏进门槛,一双手抖的不成样子,好半天才听闻他哆嗦着唇道,“可是逆……逆儿?”
听闻这话,楼逆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成拳,眉眼冷凝,他以一种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声音回道,“是。”
苏翁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他踉跄前行几步,又不敢上前,只得站在不远不近的丈外,细细打量楼逆的面目,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倏地,他扬白眉笑了起来,年老的衰败颓气一霎就从他身上退去,“我听闻九皇子回京,还被封为端王,好,真是好啊……”
老人欣慰而感怀,那本浑浊的眼,溢满水光,可望着楼逆的目光十分慈爱。
寡情的薄唇抿成直线,楼逆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的无措来,他宁可眼前的白头老翁对他非打即骂或者冷漠待之,也好叫他自在。
但对这种陌生的关切,真真白白,倒叫他不适起来,好像一个人在大雪天行走太久,浑身麻木冰凉,骤然置身温泉之中,竟觉是飘渺的像在做梦。
两人相顾无言,苏翁有心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见楼逆翻看了架子上的书卷,有点没话找话,“殿下可是来找寻孤本古籍?我那大书房还有很多,殿下尽可取用。”
“嗯。”楼逆淡淡地应了声,他继续弯腰将脚边的书卷一一放回去。
“我来,我来。”苏翁几步冲过来,抢过楼逆手中的书卷,动作利落地将之放回去。
手上一空,楼逆愣了愣。
将书放回架子上,苏翁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当下退离几步,略带讨好得讪笑几声,“我……我……”冬页鸟才。
楼逆暗自叹息一声,他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本宝蓝封皮的书卷,不冷不热的道,“这本,我要带走。”
“无碍,殿下可还需要其他?”苏翁还生怕楼逆反悔,什么都不要,赶紧一口应下。
楼逆摸了摸封皮,半敛眸子,“可知还有这模样的书卷?”
苏翁抬眼看过去,抚着胡须思量片刻,摇头道,“殿下母妃的物什,都在这闺房,暂无其他。”
楼逆点头,他揣好书卷,夜行衣划过冷厉的淡风,旋身就欲离去。
“殿下,”苏翁开口唤道,“如今已是四更天,宫门落钥,外面还有宵禁,若不嫌弃,不若就在此稍息片刻,待开了宫门,再行离去也不迟。”
楼逆收回踏在门槛的脚,他不是没听从那言语之中的欢喜与不舍,鬼使神差,他出人意料的竟点头应允。
顿时,苏翁欢喜的像个孩童,就差没手舞足蹈,他边冲上二楼边道,“我与殿下铺床。”
楼逆看着人蹿上二楼消失不见,他抬手抚着怀里的书卷,一时之间,有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答应。
一直到他躺二楼那张雕花缠枝黄梨木的拔步床,都未曾想出答案。
只头枕微凉的玉枕,嗅到黄梨木的幽幽木香,虽是十来年都未曾再住人的房间,可依旧干净清新,而再这样的环境中,他依稀又嗅到昔年母妃身上的柔软淡香,浅淡而悠远,缠绵又温柔,最是让人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