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漪回过头来,他已放下佩剑在身边坐下,她嫣然一笑,摇摇头以示无碍。
现在仍是盛夏,她自也不会觉得冷。她只是,只是……又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抱着去少室山看银杏的事罢了。
少室山北麓茂密的丛林中有座禅寺,曾是菩提达摩祖师面壁之处,名曰“少林”。寺中,就有一株天然的大银杏树。
二来,银杏喻长生,所以那树上挂满了过往香客系上去的祈愿牌。皆是祈愿花好月圆人长寿。父亲也抱着她往树上挂了一个,祈愿她平安长大,阖家幸福美满,可仅仅是次年,他就永远离开了她……
嬴澈见她神色黯淡,便知她又是在思念她那早逝的父亲了。他自身后轻拥住她,滚烫的唇落在她颊边:“总这么低落可不好。”
“不若我与溶溶舞剑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是溶溶能开心一些,澈,不胜荣幸。”
被他吻过的地方漫开一片细微颗粒,令漪粉面微红,羞赧地别过面去。
她发现他现在好似越来越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一点儿也不君子端方。令漪负气道:“兵者,杀器也。刀剑无眼的,谁要看你舞那个了。”
“哦?”嬴澈偏把她脸转过来,看着她微微挑眉笑,“那溶溶就是心疼我了?”
夕光落在他溢满浅笑的眉间,柔和如泛满金波的湖水。令漪看着那汪温润和煦的眼睛,只觉一颗心也似陷入那汪宁静温和的湖水,越来越沉,越陷越深。
又似湖面上跃动的夕阳光点,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最终难为情地垂下眼睛。
将开口时,喉咙都似稠黏,低低地道:“谁又心疼你了。”
“分明是王兄自己想舞剑,却偏要赖到我身上。王兄爱舞就舞吧,溶溶才不惜得看呢。”
不管怎么说,她肯搭理他便是暂时从悲伤脱身了,目的既已达到,嬴澈一笑,拿起佩剑起身。
“那我就当溶溶是同意了。”
他立在漫天夕光之中,身如玉树挺立,反手持剑竖在背后:“这辈子,我只给太子舞过剑。他走后,溶溶便是唯一一个。”
“溶溶可看好了。”
语罢,“铮”地拔剑出鞘,簌簌两声划破晚风,有如劈波斩浪的凌厉迅疾,震落银杏叶无数。
剑光闪烁,剑影纷繁,剑身若灵蛇惊鸿变化无穷。漫天夕照中,他矫健身姿随之腾起,如鹤高雅,如猿敏捷,静如秋云凝塞,动如游龙跃波。实是肆意张狂,潇洒不羁。
令漪抱膝而坐,怔然看着他在庭下剑走龙蛇,卷起漫天的回风碎叶,间或回过眸来对她微微一笑,也终于肯不再回避那个一眼就可看到的答案。
他哪里是喜欢舞剑。
他这样尊贵的人物,如此纡尊降贵,陪在她身边和她说了这样久的话,其实只为哄她高兴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后,令漪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簌簌剑声中,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如环佩相鸣,弦上余音。
一声,又一声。
第59章 “那溶溶说,你现在喜欢谁。”
因了兄长的这一通开解, 令漪心情好转不少,尔后,嬴澈又与她说了些京中近来发生的趣事, 渐渐的, 她面上也有了笑容, 不再如往常那般总想着那日的事了。
但她仍是对那位先太子有些好奇,夜间就寝时, 她倚在他怀中, 犹豫着重提了此事:“王兄……同先太子幼时很要好么?”
“是啊。”嬴澈侧卧着揽住她, 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眉眼微微黯然, “少时随嬴灼一道陪太子读书习武,算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嬴濯?”她诧异地偏了下头,望向他俊朗眉目, “是二公子么?”
连枝灯上的明亮烛光被青帷筛得恰到好处的明莹玉润, 落在女郎面上,照得一张清冷芙蓉面也如玉色柔和。嬴澈低下脸来,吻了吻她脸颊:“不是。”
“是‘火’‘勺’的‘灼’, 如今远在西北的凉王。”
凉王……令漪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起他的过往,对于王兄,她一直是知之甚少的。只知他自被立为世子后便深得先帝欣赏, 入宫为先太子的侍读, 随他遍习经史诸子,后又学习兵法武事,刀剑骑射, 完全是按照未来宗室领袖的标准来培养。
据闻,那位先太子“幼而敏慧, 长而通明”,又容止端重,温文尔雅,仁慈宽厚,深得臣民拥戴、君父信重。
但七年前,建昭二十五年,先太子被后来贬为庶人的皇长子告发,接连牵连进几个要案。先帝龙颜大怒,将其囚于上阳宫,仅仅一年之后,他便抑郁而死了。
再一年,世宗幽禁皇长子,因其余儿子不堪重用,将皇长子之子皇长孙立为继承人,即如今的天子。
此后,先帝、先王接连去世,王兄袭王爵,坐上辅政之位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皇长子一党的虞氏及小皇帝开展报复,但此后四年,他先后出手料理了两位亲叔父,借宋郎之事逼退祖父,却始终不曾对虞氏及小皇帝下手……
也难怪会听闻凉王与他不睦了。
令漪这时已听闻夏芷柔被遣返回凉州托那位凉王照顾的事,又想起堂姐的丈夫扶风侯世子段青璘亦在凉王军中供职,便问:“那,你同那位凉王如今关系还好么?”
他摇摇头,黑眸中烛光熠耀,一片幽幽不定:“太子去后,他认为我不动陛下与虞氏是背叛了太子,便一同记恨上我了,与我割袍断义。”
“这些年,他在凉州肆意妄为,培植党羽,大权独揽,隐有不臣之心。我看,早晚是要带兵杀入京中的。”
听来像是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令漪却“唔”了一声,小小声道:“那,那位凉王倒还挺有情有义的……”
太子是很好的人,她们家的事他也求过情,因而被先帝责备。令漪自然偏向他。
至于凉王与王兄的事而今四年过去了,王兄对自己的两位亲叔父都能下手,唯独与仇人之子君臣融洽,换作是她,也会以为他已叛变。
她人在自己怀里,却还给他的宿敌说话,嬴澈轻飘飘睇她一眼:“溶溶懂什么。”
“朝政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我今日不动虞氏,是时机还未成熟,不代表我就忘了同他们的深仇大恨。”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悉数去给阿湜陪葬。”
阿湜?是那位太子的名讳么?令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