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步竟然先道歉了。
少年语气平静,如果忽略声线中的沙哑的话,就像是尽职尽责汇报任务的下属:“我以后不会再失败了,请您不要抛弃我。”
抛弃我。这三个字寻常情况下说出来总有些太重,无论是哪一方使用这个字眼时,总有种低自尊的卑微色彩,伴随出现的往往是自嘲和痛苦。然而出现在眼下的语境中时,少年却以平铺直叙的语气轻巧诉诸于口,就像是道别一样自然。
男人本来还在思索的念头被打断,闻言只能“嗯”了一声。
然后少年便松开了琴酒的手,用自己的袖口用力擦干脸颊,仰头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庞,神情认真,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水汽,反射着晶亮的光点。
难道是因为室内白炽灯发出的冷光让少年的神情显得冷淡了一些吗?
总归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知道心里产生的情绪是否是庆幸,琴酒潜意识里不禁松了口气,抬手将少年脸侧的凌乱发丝别到耳后,对他道:“你的考核通过了。之后的安排与从前没有变化,如果有任务我会通知你。”
少年看着他,平静地向他许诺:“好的。我会加倍努力的。”
之前脸颊好不容易养出了点肉,现在竟然显得下巴又尖了些许。琴酒盯着他看了两眼,说道:“回去之后好好吃饭。”
“好。”
回去的路上,琴酒发完一条信息,忽然感觉车里有些太安静。转头看去,少年正靠在车门上,目光落在车窗外,神色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人行横道上相携走过刚刚放学的少年少女,背着书包发出大声的笑闹,自车头跑过。少年眼神的聚焦落在他们身上一瞬,之后便挪向远方,去看街边忙忙碌碌的人群,偶尔有些溜着狗慢慢走过的老年人,或者是躺在街边的醉汉。
好像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之后,少年很少这样认真地去看窗外的景色,而今天突然产生了无穷的兴趣。
“再见。”
在白色小洋楼门口下了车,关上车门之前,影山步对琴酒道。
坐在车内另一侧的男人“嗯”了一声,然后车门便带上。车窗内可以看到少年步履平稳地掏出钥匙打开院门,然后二楼房间的窗帘拉开。
伏特加再次发动汽车,问道:“大哥,现在回家吗?”
“对。”
跟琴酒了好几年,伏特加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敏锐地意识到琴酒此时似乎有点情绪不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点烦躁。他转了口风,又补充性地问了一句:“或者,最近组织新开了一家酒吧作据点,要不要去试试看他们的酒?”
琴酒并不讨厌被人揣摩心思的感觉,顿了几秒后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
酒吧开在并不算太繁华的街角,虽然人来人往,但因为店面做得不甚起眼,所以竟然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店的招牌用花体英文字漆在木牌上,门口挂着一道藏蓝色门帘,推开黑色木门之后带起一道铃声。
里边光线昏暗,从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欢迎光临。”
酒保是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年岁不大,像是来兼职的大学生。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来客,态度和善地询问道:“请问几位?”
伏特加说道:“两位,坐吧台。”
“来一杯曼哈顿,加两颗白兰地樱桃,不要用波本酒樱桃。”
于是酒保心中的猜测成了真,他态度转为毕恭毕敬,问道:“有什么吩咐?”
伏特加笑道:“只是来尝尝你们的酒。”
“来一杯格兰金奇威士忌。”银发男人开口了,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昏暗的环境中更显得神秘。
酒保是加入了组织几年的正式成员,因为观察细致入微,擅长搜集情报,所以现在作为情报人员在这处酒吧兼职酒保,白天搜集情报,晚上传递信息。作为情报人员首先第一条就是需要有强烈的好奇心,对周遭一切发生的事情拥有探究欲,然后将细节记在脑海里,于日后需要时拿出来印证。
若是常常对周遭事情视而不见的人,是无法成为情报人员的。
酒保此时对这个银发男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然而他清楚能够知道这里接头暗号的必然是代号成员,这处酒吧易手给组织不到一周,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能来的人,再加上他们两人并没有紧急的事情,所以必然是知情权较高的那一批。
相较于其他成员来说,情报组的人会知道更多的内情,但代号成员的外貌特征属于严禁传播的消息,刻意告知外人会被怀疑是叛徒进行审讯,因此酒保并不知道眼前两人代号是什么,除非对方主动告知。
“这是泥煤味很浓烈的一款威士忌,您的口味很独特。”他低头取来冰块开始削成球状,状似无意地说道。将威士忌倒入杯中,推到琴酒面前时,他说道,“或许只是今天您有些心事?”
银发男人淡淡看他一眼,就像在看不入流的小丑,但也没有开口回答,接过杯子便不再分出注意力。
酒液入喉,引起一阵烧灼感,淡淡的麦芽香气涌上鼻腔,然而强烈的苦涩却无法忽视,至尾调依然绵长。
这是他平时也喜欢喝的一款酒,主要是欣赏那种在苦调中升腾的麦芽芳香,然而兴许是被酒保提醒了一下,今日他总觉得这种苦味比香气浓重许多。
男人安静地用指腹按着威士忌杯口,目光散漫地垂下,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今天少年的表现。
他好像发现哪里不对了。
随着时间流逝,夜色降临,店里倒也有了几个客人。酒保忙碌起来,回到吧台时倒是和伏特加聊得倒是很热闹,然而两人有默契地不去打扰看起来有些心事的银发男人,竟然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琴酒显然是地位更高的那一位,而且没有聊天的兴趣。
续第二杯酒时,琴酒拒绝了先前那一款,直截了当地说道:“随便来一杯单一麦芽的威士忌。你这里有什么?”
酒保笑眯眯道:“格兰菲迪可以吗?有一点白巧克力和杏仁的香气,不会有那么浓烈的苦。”得到了银发男人冷淡的一瞥。
离开时,琴酒终于对这个酒保说了今天的第一句闲聊,却毫不客气:“作为情报人员,有时候不要对不该好奇的对象产生好奇心。”
伏特加从这句话中确实感觉出来琴酒今晚微妙地有点不快,上车之后也没直接说回家的事,而是试探道:“去哪?”
却没料到副驾驶座的男人说去找影山步。
伏特加愣了愣,老老实实地打方向盘掉头回去:“那我在外边等你?”
“不用,”男人喝了几杯烈酒,纵使是他也有点微醺,此时后脑靠在皮质头枕上,声音里都带着点威士忌的香气,“你直接回去就行。”
“好。”伏特加应声道。他自然不清楚琴酒在想些什么,纵使心里充满了好奇心,比如琴酒的烦心到底来源于什么,比如为什么在喝完酒之后会忽然改变主意,但听到琴酒刚才警告酒保的话,他就只好把这些问题憋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