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无目的地想,手中却一直未曾停下,有些机械地将蛋糕塞进嘴里。
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上午的阳光照进客厅,却照不亮餐桌边低着头的青年身上的黑衣,像是黑洞一样阴沉沉地吸收了周边的光线。他仍穿着外套,左手手背上干涸的血迹宛若暗红的蛛网。
黑衣青年忽然后背耸动,埋下头无声干呕起来。
胸腔肌肉神经性地抽动两下,还不至于呕吐出来,但胃中内容物不断上涌,在即将涌至喉咙时,便被下一口食物连带着一起吞咽回去。
啊,是饿得太久了,还是这蛋糕太大了呢。
他想着,但手中的勺子却一直没有停止,机械地将这个被遗忘在冰箱里、口感变质的甜点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丢下勺子,伸手抚了抚胸口,压下翻涌的不适。
“放心,不会剩的。”餐桌边响起一道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降谷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家门口,手正机械地在口袋里掏,半天也没找到,或者说,才想起来自己要找什么东西。
开门之后,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血腥气从身体深处涌上来,这时候他胸口腹部到处都是一片紧绷的沉重的撕扯的疼痛,因此他用手撑住门框,低头稳了稳,条件反射地将喉口的血腥咽了下去。
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玄关,门在身后收拢了光线,他被家中的黑暗吞没,手里握着钥匙站了好一会儿。
呼吸间还能感觉到铁锈的味道。
他终于动起来,将身上的所有东西摘下来,放到地上,叮铃咣啷地褪下所有多余的负累。
唯独手里握着那一部手机。
袜子踩在地上,行尸走肉一般拖着步子走回了卧室。
他想,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景光的后事,包括如何告诉对方的上线这件事,如何告诉景光唯一的亲人诸伏高明,如何告诉景光的好友
他的思维忽然断片了一会。
然后他突然思维重连,继续想道,在属于诸伏景光的那一边之外,还有苏格兰的后事。苏格兰死后,他作为波本是否会被牵连,而波本又能从这件事中受益多少,还要从头开始复盘一下他们之间的互动,他们之间
降谷零茫然地站在黑暗之中,这里明明是他最熟悉的空间,但此时却忘记了周遭的布置,忽然令他有点恐慌。
他抬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却摸了一片空。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抓了一下,然后他才向记忆中的墙边走了两步,手指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衣柜。
另一只手终于抬起来,按亮了屏幕,但陌生又熟悉的锁定界面却令他匆匆翻转过来,不愿多看。
借着这一点微光,他总算打开了卧室的灯,然后强迫症一般地,来来去去,将家中全屋所有的灯光都打开,顿时世界被一片光明的温暖色泽包裹。
于是他像是搁浅之后被浪卷回海洋的鱼一样,浑身上下都浸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浑浑噩噩地从每个毛孔汲取虚幻的温暖,却不知道到底在庆幸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边的置物架上,那里放着一副手套,是影山步曾经借给他的,后来对方又买了一副,这双就送给他了。
沉默地去找了一个空的垃圾袋出来,他的目光依次从家里的每一样物品上逡巡过去,这时候才发现,哪怕只是在这处外乡的据点,也留下了太多对方的印记。
书架上和书桌边的书,是影山步借给降谷零的小说,书页间夹着的书签上还有影山步的笔记。
小巧的银色USB,是影山步装了资料给他的。
甚至窗边的盆栽,墙角的落地灯,装杂物的收纳箱,都有影山步的参与或是成为过他们讨论的话题。
同样,在逐项清点财产时,诸伏景光的影子也挥之不去,淡淡地,温柔地,占据了他生活的角落。
在将一个人的痕迹剜去时,降谷零还要斟酌是否舍得一同抛去另一个人的共同记忆,是丢弃或者收藏到不见天日的角落,还是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如此矫情,要努力学会视而不见,熟视无睹。
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垃圾袋里沉甸甸的,也没有分类,只是一股脑地丢了进去,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发脓的伤口剜去有毒的血肉。
降谷零站在厨房里,打开橱柜,发现就连马克杯都不属于他自己。
这杯子是他刚搬来时,家里水杯不够三人使用,于是诸伏景光直接就近买来的一对马克杯。
降谷零那时候还吐槽,原来他不配用新杯子,诸伏景光说你自己不是有么,影山步说他们不在的时候降谷零一个人可以用三个,三天不必刷杯子。
他嘴唇颤抖着,牙关咬紧,突然发疯一样伸手将杯子从橱柜里抓出来举过头顶!
但手臂举在最高处僵硬颤抖着绷紧了很久,却最后空气中也没有响起爆裂的脆响。
他缓缓地,脱力地靠着柜子滑坐到地面,低头时,忽然感觉到喉结有点痒。
他伸手去擦,这才发现是眼泪,已经顺着下颌滑到了这里。
不知何时,脸颊已然布满泪水,冰冷地凝结在皮肤上,然而他早就麻木,胸腔和胃部传来的疼痛都被大脑屏蔽。
但就是在抬手擦脸的时候,放在膝上的瓷杯意外滑落下去。
他此时行动麻木,反应不及,只听见一点轻微的裂响。再去看时,发现杯子躺在地上,把手断在不远处的另一边。
降谷零看了一会儿,伸手捂住眼睛,想把脸颊擦干净,但是却越像妄想在雨天晾晒被子一样,愚蠢而徒劳无功。
厨房角落的男人抱着膝盖蜷缩起来,低头埋在掌心。
他肩膀耸动,浑身颤抖地发出痛苦的,不成调子的嘶吼,宛若受伤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太阳熄灭之前,孤零零地面对群山,发出最后的,沙哑而绝望的悲鸣。
他做错了吗,是他没能拉回影山步吗,是他害死的景光吗,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这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吗,还是他人性的弱点还没有消除,其实还没有准备好来当这样一个卧底,根本扛不起这样的大旗。
是他无能。无能为力。
这些问题,像锋利的刀片,在他心里反复割裂,让他感到窒息。但无论如何,答案都无法抵达,只剩下无尽的自责和痛楚,环绕在他心头,形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痛苦仿佛无边无际,似乎永远也无法逃脱。但在这漫长的煎熬中,他逐渐意识到,无论内心的痛苦有多深,生活仍在继续,而他也必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