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没有说话。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她就拿到了伊莲的全部资料:十天前曾在学校打伤受害人之一的艾利斯,第二天报案称自己被其强奸;报案途中用刀捅伤此案另一位受害人奥格,也称自己被其在警局性骚扰。那时的心理评估结果是中度妄想症,但仍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可以在心理医生的治疗下正常上学。
而现在呢?
审讯室的灯光太过明亮,伊莲的眼前开始出现晃眼的彩色斑点。她又想到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是在哪里?我什么会在这里?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遭遇这种事情?
“抱歉,我的当事人是未成年人,根据法律规定,她在接受任何形式的审讯时有权得到律师的全程陪同。我注意到贵方的审讯程序可能存在诱供嫌疑,因此我要求立即终止审讯,直到我在场的情况下重新开始。”
就在伊莲意识快要溃散的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位头发灰白的女性律师闯进来,神情严肃的看着那些警察,继而用安抚的目光看着伊莲。
伊莲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一刻,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她的神明。
门刚关上,伊莲就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妮可律师紧紧抱着她:“我的孩子……”短暂的安慰过后,她让伊莲仔细叙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并在后面加了一句:“亲爱的,我相信你,我全心全意的相信你,我明白所谓的监控会欺骗人类的眼睛。无论你的遭遇多么不合常理,请一定告知我。”
伊莲愣愣的看着她。
妮可目光真挚的重重点头。
从盘子上的那个图案开始,伊莲哭着说到最后的半瓶柠檬水。她撩起衣服,给妮可看自己身上的那些还没消去的咬痕:“这些都是真的,我的身体明明在确定这些都是真的……”
妮可再次抱紧她:“好孩子,我相信你。”
房间的出口,除了门,只剩一个小窗户。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在疲倦到几乎麻木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月亮。伊莲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在月亮最明亮的那一刻许愿,愿望就能实现。可是月亮哪一刻最亮啊?她现在的愿望又是什么啊?她活动了几下自己靠在墙角的脖子,又低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妮可律师会帮她的,妮可律师说了自己一定可以出去的。
门刚打开,伊莲就从角落里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紧张。进来抱住她的是哭泣的父母。
“我可以回家了吗?”伊莲微微抬头,满怀期待的看着正在帮她编头发的母亲,她的父亲站在旁边沉默。
虽然现在家对她来说已经不算安全的地方,但是她可以一直待在卧室,她不会再出门,不要再遇见那些人。
安娜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松开已经编好的金色头发,哭着半跪在女儿面前:“伊莲,我的伊莲……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伊莲无措的看着母亲,转而又看向背对着她的父亲:“妮可律师昨天说”
“她不是律师哦,”尔文如入无人之境般走进房间,微笑着看向因为极度惊惧瞳孔散大的女孩,接过安娜递过来的伊莲冰凉的手,在她耳边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亲爱的,你的警惕心实在是太低了。”
从尔文出现在视线的刹那,伊莲的身体就像感知到绝望到来的动物似的开始发抖,而此刻,对方的话则是彻底给她判了死刑。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挣扎,就像无法放任自己麻木的顺从。她的嗓子嘶吼到沙哑,手臂挣扎到脱臼,从崩溃的大哭“不要,他是变态,他会伤害我”开始,到“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霍尔,求求你,我真的错了”的胡言乱语结束。当镇定剂开始起效,伊莲茫然的看着自己紧紧抓住父母的手指被他们一根根松开,她知道那种东西、那种无法言说、那种以为永远无法消失的东西彻底死去了。
昨天晚上。
走出会议室的妮可表情沉重。她拿出放在口袋的录音笔,看向站在门口等待心理状况评估接过的伊莲焦急的父母和神情严肃的警方。她于心不忍的看了一眼伊莲的父母,还是开口:“伊莲·温斯洛患有严重的妄想症,并且伴随着自残倾向和伤人行为。在刚才与她的谈话中,我观察到她有明显的自伤冲动,且她的情绪波动较为剧烈。结合她近期的行为,包括在学校和警局的暴力事件,我强烈建议她立刻入院治疗,进行必要的观察和干预。”
0016 黑暗
“快过来拍照啊。”
伊莲迷茫地睁开眼睛,面前是布置好的生日聚会现场,华丽到发腻的蛋糕被安稳的摆在桌子上,她的父母正向她挥手:“伊莲,十七岁生日快乐,快点来拍照啊。”
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在睁眼后消失无踪。我在害怕什么啊?伊莲眨了眨眼睛:奇怪的、被忘记的梦。父母热切的呼唤越来越大声,就在伊莲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着急的想要向近在咫尺的父母求救,然后又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明明她着急的快要哭了,而她的父母还是对她笑得很灿烂
像两个假人。
她猛地睁开眼,面前是哪怕最深的夜里也从未见过的黑暗。下意识要呼救的时候,伊莲感觉到了嘴里的东西,让她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至于身体,大概是用了束缚带一类的东西,她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睛。她被锁在了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
伊莲徒劳的睁眼看向眼前的虚空,肌肉的僵硬提醒时间的流逝。一开始她想用思考抵御黑暗的侵袭,但很快身体发出投降的信号,她的脑子只剩下“好痛苦”。她好想动一动,哪怕只是翻个身、不、即使只是动一动手指也好。之前的生活能跑能跳的生活好幸福,她好想回到那样的生活,甚至于被她视为耻辱的“绝对寂静”此刻也变成了天堂。
好难受。
身体好难受。
她感受不到脸上由温热转为冰凉的泪水,感受不到顺着下巴绵延到脖颈的口涎,甚至连因为口腔保护器所导致的轻微窒息都被她忽略了。她的骨头也开始反抗身体被如此对抗,反抗的方式就是酸疼,带来的后果是加剧了这具身体主人的灵魂的痛苦。
黑暗里有没有怪物,可不可以把我吃掉?有没有魔鬼,可不可以杀死我?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多么急促,像快死掉的肺痨病人,而脸颊更是红的快要滴血。在加剧的窒息感中,她居然体会到了由衷的喜悦:我要死了,我可以解脱了。
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断了死亡的幻象,久未见光的眼睛下意识紧紧闭上。她听见细细簌簌的声响,身体传来的轻微触感让她意识到但又不敢相信那些几乎杀死她的束缚被这么轻易的解开,直到被人抱起。
伊莲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身体的感觉是一种欺骗。即使是欺骗,她也能暂时得到解脱。她本能的紧紧回抱住那个人,口齿不清的重复低喃:“对不起,我错了。”
世界一片寂静,这不寻常的安静居然会有变成安慰的一刻。一直到被放在另一张床上的时候,伊莲还死死拽着对方的衣袖,闭着眼睛哆嗦:“对不起,我错了。”
这个世界那么多人,只有她遭遇了这种事,难道不是她的错吗?不幸的人是有罪的。
“把眼睛睁开。”
霍尔用热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女孩总算多了点活人的气息。
光亮对于在黑暗里待了那么久的人来说近乎痛苦,但即使眼球被刺痛,伊莲依旧不敢闭眼,她双目无神地盯着对方,被“好痛苦”占据的神经还没有开始工作,她认不出眼前的人,只是徒劳的继续诉说她的悔悟:“对不起,我错了。”
霍尔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脸,似乎是对她重复的话感到厌烦,拉开她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转身要离开。
伊莲像是被夺去食物的即将饿死的乞丐,手被拂开后,慌不择路的又要继续拉拽对方的衣服,然而她忘记自己坐在床边,后果就是在手臂没有支撑的状态下,她的头直接往地上栽。
但还是没有摔下去。
面对这样一个只会重复说那六个字的伊莲,霍尔久违的感受到了厌烦的情绪。他用手卡住女孩的下巴:“你哪里做错了?”
伊莲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不仅如此,她还没有收回身体的掌控权。虽然那些束缚已经被去掉,但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只是本能的抓着身边的这个人,似乎在这个人身边,她就不会再被全身束缚投进彻底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鸟鸣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了房间。伊莲艰难的眨了眨眼,认出了眼前的皱着眉头的人。身体比理智更先做出决定,她不顾一切的拽住霍尔的袖子:“我知道错了,求你带我出去,我会死的,在这里我会死的。”
病房门口传来一阵轻笑。
只是声音便足以让伊莲全身的血液发凉。
穿着纯白色外套的尔文笑得温柔,他走到床边:“伊莲小姐,您的恢复能力果然很好,十分钟就正常了。”
在那种房间待过三个小时的人,出来后即使没疯,至少也得好几天才能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