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氏依然穿着那天逼宫夺势的凤袍。
然而那金描彩凤艳穿牡丹的袍子却在昏暗的天牢中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浊气污垢,时间一长,那些污秽便完全吞没了凤袍上的浓墨重彩。
她被拖上刑场的时候,长袍曳地,横拖带拽,留下满地的血迹斑斑。
上官氏整个人如同僵死的百足虫,被架至断头台的时候俨然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生气。
昔日万人之上的尊贵在此刻早已灰飞烟灭,围观的人潮众说纷纭,可是那些高谈阔论和窃窃私语最终都化成了刽子手刀刃上的点点寒光。
紧接着,壮汉手起刀落,拥挤的人群中立刻传出了阵阵的欢呼和掌声。
风雪吹落,速速凝结了薄刃上的血迹,而喷溅在雪地上的那些星星点点,很快的,也被漫天的风雪掩盖住了刺目的红。
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样血腥可怕的场面,还在月子里的昭元自然是无法亲眼目睹了。
好在沈令仪这个不坐月子的人也没看到,这才让昭元那颗不能去凑热闹的心多少平复了一些。
两人彼时正窝在暖烘烘的屋内,一边剥着蜜桔一边喝着热饮,气氛特别融洽。
外面风雪肆虐,却依然压不住两人那许久未见的喋喋不休。
“你说说你,我是坐月子没办法,你呢?”昭元一边愤愤地咬着橘子一边数落沈令仪,“废后断头诶,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沈令仪被她那惊世骇俗的话吓得不轻,皱着眉频频摇头。
“那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血光漫天的,看了只怕都是要做噩梦的!”
刽子手行刑,那个场面沈令仪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她实在是不懂昭元这癖好。
昭元也笑骂她没出息,可转头就又把温久卿昨日出城的事儿转述给了沈令仪听。
末了她还洋洋得意道,“你瞧,我是不是比你有能耐多了?”
沈令仪下意识点点头,细细品了品昭元方才的那番话,忽然灵光一闪,小声问道,“公主,你……莫不是还放不下他吧?”
昭元刚喝了一口鸡蛋酒糟,闻言一记猛呛,咳得眼角都起了雾气。
“咳……咳咳咳,你、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沈令仪见状忍着笑,认真道,“那温久卿离城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总不会是宋明贤特意告知的吧!
“自然是我安排了眼线……”话没说完,昭元又不自然地咳了几下,然后才装模作样地板起脸道,“我才不是什么舍不得放不下他呢,我只是想看看他最后到底能落得个怎样的下场,是不是对得起当年他和我说过的那些鬼话。”
沈令仪一愣,将“好奇”二字写在了脸上。
昭元许是被眼前这遥遥无期的“双满月”逼得实在是无处发泄了,眼见沈令仪好奇,她就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温久卿和自已的那些恩怨过往。
“我母妃生下我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小的时候我总觉得母妃和后宫里其他的妃子不一样,那些人身上都是香香的,一个个都是『玉颜含笑意,香袖拂清辉』的美。”
昭元说着叹了口气,轻轻一笑,“唯独我的母妃不一样,她也美,可她的身上总有股子挥之不去的药味,柔弱纤细,风吹即倒。”
感觉到沈令仪闻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昭元摇了摇头继续道,“温久卿自出生之时起就与陆晏廷他们的路子不同,他是平昌侯的嫡长子,一出生就戴着世袭罔替的帽子,比旁人不知道金贵了多少。再加上他少时日日用心耕读勤学不辍,比那些成天只知道打牌逗鸟,吃些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气花酒的二世祖们不知道好了多少,所以京中有很多贵女私下都钟情于他。但是,我和他自幼就是认识的,平昌侯夫人是我母妃的闺帕之交,我母妃身子不太好的那几年成日里都待在寝宫,父皇怕她闷坏了,时不时就会让侯爷夫人进宫来作陪。一来二去的,我和温久卿就成了两小无猜的玩伴。”
沈令仪闻言,不由想到第一次在雨幕中见到温久卿的画面。
真是“金玉贵公子,气盖苍梧云”般的翩然潇洒,气度非凡,也难怪会有那么多的芳心暗许。
“后来呢?”沈令仪问。
“后来?”昭元看了沈令仪一眼,自嘲般的勾了勾嘴角,“你不知道,他是有些能耐的,后来我细细回想,才发现当年我身陷其中是多么的蠢。自我及笄那年过后,温久卿就喜欢把对我的好摆在明面上,旁人只见他跪地替我整理裙摆,见他猎骑替我追鹿,又见他一声不吭地替我挨板子挨训诫,还见他翻遍整座浅湖只为了帮我寻那串母妃送我的珍珠手串……他们见到的都是温久卿对我的好,所有人都说,温家小侯爷此生定是非昭元公主不娶的,连我……都信了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吗?”沈令仪惶然,总觉得温久卿对昭元做的那些事于她而言也是有些似曾相识的。
只是当时她时刻谨记着自已低人一等的身份,她自认与温久卿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他们的身份永远都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是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昭元忽然怅然一笑,眉眼间有着呼之欲出的戾气和恨意,“我只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开口求娶过我,从我及笄开始至我十九岁生辰,我在等他,我母妃也在等他,可是成亲这件事对他而言仿佛虚无缥缈的很。他总说,昭元啊,等等我,你再等等我,可我却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我等他什么!”
第346章 宋他个大头鬼
昭元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口吻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怨愤和不甘,更甚者,沈令仪反而在她的轻描淡写中听出了一种“四大皆空”的禅调。
这,应该是真的就已经不爱了吧,沈令仪想。
“所以你才及时抽身了?”想着想着,沈令仪就问出了声。
可昭元看了她一眼却直摇头,“那会儿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对这么一个金玉其外又真正是涵养其中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心就死心。我从十岁等到他十九岁,山盟海誓听他说了多少,每回觉得他是在骗我,又觉得他没有骗我,但其实我知道,骗与不骗只不过是我自已心甘情愿罢了,他始终放不下他肩上的那些所谓的责任。”
“那么是宋大人……出手了?”沈令仪道。
永隆帝继位,宋明贤“驸马爷”的这个称呼便渐渐地鲜少有人喊了。
如今旁人见了他,都会恭恭谨谨地喊他一声“宋大人”。
结果昭元又摇了头,轻轻一笑,长叹一气,“是我母妃。”
沈令仪一愣。
“那时我母妃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入了冬以后,一天光景里,她有大半天都躺在床上。我日日跑太医院,那帮子野狐禅见了我都是要绕道走的,我也知道,我母妃……怕是不行了。”
昭元敛眸,眉宇间又透出了方才曾一闪而过的那抹戾气,“可怜她一生被困金丝雀笼,自然就把所有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都加注在了我的身上。她说她没什么奢望,只是想在还能下地的时候亲眼看着我凤冠霞帔开开心心地出嫁。后来……后来她就放下了身段,舔着脸去了一趟平昌侯府……”???
那一段过往,昭元每每回忆起来都犹如锥心一般的痛。
她母妃那么自傲清高淡薄名利恩宠的人,第一次开口求人,就遭了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