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重要了,没关系的。”
方继亭的语气低沉且平淡,甚至隐隐有种冰冷的质感。
话音刚落,他愣了一下,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似的,把声音放柔,又补充了一句:“都出来玩了,不要乱想,我没生气,真的。”
“嗯…..”方宁讷讷地应着。
方继亭从来不会给她难堪,从来不会真正责怪她,她一直都知道的。
只是在这一刻,她却好像突然抓住了什么。她觉得先前那句冰冷而平淡的话,才更趋于他最真实的情绪表达。
方继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若是在不了解他的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什么时候都没有脾气,就像失去弹性的陶土人一样,用手指按下去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方宁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绝不是一个和稀泥、怎样都无所谓的老好人。
实际上,他可能比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有原则,对自己的生活轨迹也有着严格的要求。但凡是他坚持要做的事,从没有人能够左右他的决定。
只是他往往不会把这些情绪表达出来,又或者说,在表达出来之前,就已经自我消解掉了。
这些,方宁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自从十三岁开始,他就是她生命中最为复杂,却也最为美丽的谜语,令她孜孜以求,不知疲倦。
关于他的性格,她其实先前只是有些模糊的感觉,在这个暑假和他接近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很多东西才愈发清晰起来。
只是尽管如此,她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懂他。方继亭就像一颗洋葱,剥开一层就已经殊为不易,千方百计剥开几层,每一层都令人惊讶、回味,可内核依旧深深地藏在她难以触及的地方。
当然,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在古希腊的德尔菲神庙之上,镌刻着这样一条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
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曾将这句话作为自己一生的铭言,并且认为这正是世间最难的事。
她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认清,甚至都做不到顺畅干净地剖开自己的内心去道歉,更何谈能够完全理解方继亭。
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自己没有机会用一生去解开一个谜题,甚至在有机会去剥开他时,依旧显得那样笨拙,笨拙到伤害自己,也在有意无意间伤害着方继亭。
并且,在她遗憾没能够了解更多的他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因为她的蠢钝和莽撞而感到有一点孤独呢?
“都不重要了,没关系的。”
这句在他不甚清醒时说出来,又被迅速掩盖过去的话语,在余下的两个多小时里,被方宁不断反刍。
无奈,疲倦,解脱,不愿意在最后的几天里打破平衡的敷衍……她不知道哪种才是最合理的解释,亦或兼而有之。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不可能真的没有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头逐渐歪到舷窗上,靠着睡着了,睡得并不很沉,没有做任何梦,甚至对周遭的环境还有着一点知觉。所以当广播声响起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飞机在大理市的机场降落,滑轮与地面相接,在一阵高速的滑行之后,终于缓缓停稳。
机舱里又重新吵嚷起来,许多人拿出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另一些人则急切地解开安全带,站起来身来从头顶的架子上取下行李。
他们都没有着急,一直到人乌泱泱地散去了一半,才交换了一个眼神站起身来跟着人流下了飞机,搭乘巴士前往大理古城。
Chap 101 小猫
古城的南城楼屹立在一片脉脉的余晖之中迎接着他们。飞翘的重檐和斑驳的墙砖都令人心迅速沉静下来。
一路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直有些微妙的不对。事实上,自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他们就再没怎么独处过,一切也都变得不一样了。
方宁有些没精神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它们斜斜的,长长的交缠在一起,只听从夕阳的号令,不懂得人的悲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最后的这几天里,明明应该粉饰太平,让一切过程都变得体面而风轻云淡,可她却仍在和自己较劲。
不知不觉间,头越垂越低,在路过的人看来颇有几分丧气,与旅行者们的好奇与喜悦格格不入。
路过一间白墙灰瓦的客栈时,方继亭忽然停下了脚步。方宁猛得一顿,以为到了,可抬起头一看,招牌上的名字却并不是他们先前定下的那家客栈。
正疑惑时,他伸手指了指檐上。方宁眯起眼睛,逆着光看去,只见那里趴着一团毛茸茸的,姜黄色的小东西,它一动不动时,像是在阳光之下融化、流淌着的蜜糖。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它抬起头,抖了抖尖尖的耳朵,打了个哈欠。
方继亭嘴角微微上扬,侧过头来轻轻对她说了一句:“是小猫。”
檐上的猫咪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喵喵叫了两声以作回应。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有着平日里没有的固执,固执地黏着在她身上,驱散她心里那些笼罩着的那些阴霾的,杂七杂八的念想。
这个眼神让她联想起十几岁时的方继亭,那时他们放学还一起回家。她处于人生中最焦躁而动荡的年纪,总是因为一些现在看来莫名其妙、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赌气,两三天不说话,假装低头观察地面上砖块的几何形状,又或是用脚尖将一块碎石子由校门口一路踢到地铁站。
可是,他们又往往能够在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之后迅速和好。譬如深秋时节,他从她头顶上取下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譬如她在某个卖小吃的摊贩前慢下脚步,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没有那么多的“对不起”和“没关系”,他们之间的仪式是沉默,甚至隐晦的,已经形成了一种只有彼此能懂的惯常。
就比如现在,她明白方继亭是在刻意打起精神来,刻意向她示好。
他终究还是心软的。
于是她“嗯”了一声,向小猫挥了挥手,喵喵应和着。
猫从灰灰的瓦片上一跃而下,在他们脚边蹭了蹭,像是不怕人的样子。方宁想摸摸它,可刚刚蹲下去,它就一甩尾巴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