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青死在城破前夕,从时节来看,倒是避免了更加残酷的命运。大帅府被攻破时,她依然守卫在大帅夫人的房间门口,没有后退。情绪激动的人群刀枪总要溅血,她清楚局势的动荡,作为大帅夫人的亲信,也曾有机会早一步撤退,避免和起义军对上。
按说她应该选择这条路,她此刻也已经是起义军暗中的同胞,夜袭现场刀剑无眼,很有可能受伤,保存有生力量才能持续做出贡献,继续暗中传递重要消息,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局势都好,这种道理她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退。
她能从一个家境贫寒的孤女,一步步走到大帅府中的要职,除了自己的不懈努力,更要感谢大帅夫人杨文瑾的提携。
十几岁时杨文瑾资助了她读书,毕业后杨文瑾得知她进入帅府后悉心鼓励。沈筠青受她知遇之恩,永远感激,虽因大义背叛了自己的初心,却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贪生怕死而再弃杨文瑾于不顾。
所以她留了下来,守卫在杨文瑾的门前,用自己的生命对杨文瑾聊作偿还,对她个人而言,这并不是个难以接受的结局,相反,她很安心。
对她开出那一枪的是孟泽,他们之后有过数次交集,都不愉快。他有自己志同道合的知己战友,和她没有关系,她身边围绕着殷勤的追求者,也从没格外想起过他,他们是两条本不应该产生交集的平行线,数次意外交锋,最后阴差阳错,倒成了搭上条命的关系。
孟泽对她的不让步感到愤怒,大帅会客厅门口的人倒下一个又一个,双方都有。沈筠青站在最后,是他们闯入的最后一道关,她倒下的时候有人在欢呼,孟泽紧紧地盯着她,带着仇恨也带着凛然,拿枪的手微微僵硬,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沈筠青死的时候,最后露出的是一个微笑,眉眼舒展,带着复杂与喟叹,安心与希冀,悄无声息地谢幕。周遭满是冷眼旁观的人,她还穿着第一集初登场时的军装,到死都保持着自己一生追逐的体面,心满意足,全无遗憾。
孟泽的那一枪钉进她的心口,夜色中血液的颜色极暗,让她失去血色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她身上也有其他伤口,在欢呼声中委顿在地,门被攻破,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辩论就此展开,她的身影隐入洪流当中,再无踪影。
这场戏群演极多,攻破帅府对建筑是不可逆的强烈破坏,注定了每次NG都损失极大。好在几位主演都是立得住的人,宁瑶夕出色地稳定发挥,死得生动,死得体面,死得震撼人心,演出效果极其到位,一遍就过,顺利杀青。
到底是在剧中死了一回,像这种从活人演到死人的戏码,剧组当天都是要格外包个红包的,权当去去死亡的阴影与晦气。
众所周知的规矩,像《赤色年代》这样的剧组同样要遵守,哪怕整部剧中死去的人不知凡几。
不过这场戏还没有拍完,后面的谈判才是重点。男一女一,男二男三,齐聚一堂,整部剧下来,这两方甚至还是第一次处在同一画面里。
整个剧组都严阵以待,忙忙碌碌地去准备下一镜,暂时没人有空顾及什么发红包的事。
只有刚开过枪的程临还记得宁瑶夕谢幕这回事,大家毕竟交情在这儿,戏里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感情,爱恨纠葛复杂,关系扑朔迷离。
程临补妆时顺利地想起了宁瑶夕这个人,在乱糟糟的片场里转头去找她,想着要是看到了她,就和她聊两句。刚才一堆群演将挺尸在地上的她淹没,小姑娘说不定还有点慌呢。
他这么看了一会儿,还真让他找到了人。不过在看到宁瑶夕的刹那,也跟着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程临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意识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多事,怎么可能只有他想到这点,人家有自己的经纪人呢,他操这个闲心干嘛。
宁瑶夕还穿着刚才的戏服,军装上又是血又是泥,还有几个明显的脚印,群演毕竟不好控制,看来有几个人是真的踩到了她,痛得她五官都皱在一起。
在她对面,站着有段时间没见的齐允。每次见这个人似乎都有点风尘仆仆的感觉,看着就忙碌。不过这次好像和以往都有点不一样,他皱着眉,正给她拍着全身上下的灰,碰到身上的血痕时手总会顿一下,而后小心地避开。
橡皮子弹,道具血浆,有什么可避的?程临满头问号,满心吐槽,补完妆悄无声息地往那边凑了凑,饶有兴致地围观别人谈恋爱,乐在其中。
离得近了听到宁瑶夕正在抱怨:“哇疼死我了,被踩了好几脚!不过也不怪群演,这种场面确实很难控制的,本来地就不平,还要横着我的尸体,翻阅路障也不外乎如此,被踩几脚还算轻的……”
“刚才那个混乱程度,我都怕发生踩踏事故。”齐允板着脸说,拉着她四处检查,“踩到哪儿了?回去让你那个会按摩的助理按按,贴点膏药。下戏之后别说什么尸体不尸体的,不吉利。”
“你还讲究这个呢?”宁瑶夕听得直笑,顶着流血的嘴角,笑眯眯地朝他伸手,“那红包呢,准备没有?剧组准备的还没发给我呢。”
她好像本来也就是随便伸伸,因此齐允真拿出一个红包放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看起来十分震惊,使劲盯着齐允看了两眼,这才把红包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平安玉牌来。
宁瑶夕怔住了,有点发傻地抬眸看他。
“当演员难免有这种时候。”齐允说,“演生演死,伤筋动骨,片场意外多,戴一个可能会安心点。开过光的,虽然我不太信,不过说不定有点用呢。”
不远处围观的程临倒吸一口凉气,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记:「恋爱秘籍:给演员小姑娘送平安玉牌,效果惊人,一追一个准。」
还没谈?在谈了吧?程临怀疑地盯着他们,在宁瑶夕慢慢将玉牌戴上的时候给她发消息。
「恋爱进度如何?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等他终于从整个剧组的最后一场戏中杀青出来,拿起手机,看到了宁瑶夕回给他的消息。
「报告领导,我又被攻略得更深了一些,报告完毕。」
小废物!程临对着手机屏幕啧啧半天,恨铁不成钢。
不过有人以这样珍重的态度将自己放在心上,终归是好事,可遇不可求。程临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好半天后,给宁瑶夕又发了条消息。
「你家齐纪在哪里买的,帮我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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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瑶夕还没来得及私底下帮他问,半小时后两伙人就在酒店走廊里见了面。宁瑶夕就顺口当着他的面提了一嘴,说完之后突然惊讶地发现,在她的询问之中,齐允和程临的脸色都不是特别自然。
两人都不太想让这么多人知道这件事,在某方面莫名迟钝的宁瑶夕是完全没有这种意识的。总之她完成了任务,程临得到了答案,皆大欢喜。
两小时后整个剧组举行了杀青宴,所有演职人员汇聚一堂,热热闹闹地最后吃了顿饭,当做最后的道别。
下次再有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像张依凌说的,演员这种职业,注定了总要东奔西跑,很难和谁有一段长久的关系。
宁瑶夕现在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她这四个月在剧组收获了很多真诚的友谊,和许多人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但这一顿饭过后,大家就要这么分开,短暂的相聚后很快离别,和每一个告别的时刻一样,匆匆散落天际。
好在她和齐允不是这样的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共同的未来。宁瑶夕在微醺的醉意中想到这点就觉得开心,这种开心无法与人言明,但已然能给她无穷的力量,让她感到温暖,充满乐观。
不过在杀青这天的见面之后,很快就又是一场短暂的分别。大年二十八,宁瑶夕从秦城出发,回到申城,而在秦城的机场里,吴月、陈瑞、周子洋和团队的其他助理就都拿了过年的红包,和她纷纷道别。
“过年!回老家!带着年终奖!”陈瑞像是脱缰的野马,欢快地拖着行李,向自己的航班奔去,“感谢瑶夕!感谢允哥!感谢两位老板!感谢各位小伙伴!咱们大年初六再见!”
再见再见,再不道别你的感叹号都快溢出机场了。大家笑着和他道别,吴月笑着叹了口气。
“这傻子开心得真纯粹。”她发自内心地羡慕着,“我一想到过年回家的那些个亲戚和相亲局,多少就有点头疼了。”
谁不是呢。好几个助理也跟着感同身受地叹气,大家或喜或忧,说说笑笑,结束了长达四个月的剧组生活,回家过年。
秦城虽大,申城虽繁华,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而过年总是要回家的。
到最后坐上回申城航班的竟然只有宁瑶夕和齐允两个人。宁瑶夕在座位里坐下,转头看向一旁的齐允,他已经又在对着平板电脑,一刻都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