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大夫给了他两个选择,就是现在取钢板和以后取。取钢板的好处是以后几十年都不用带着钢板,坏处是又要动刀,而且两三个月没法飞行,之后要重新体检体测才能恢复飞。可不取的话,如果裂痕成真,那钢板可能会断,免不了疼,到时候还是得动手术取出来。

周其琛在家里面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然后他突然想到联系人那个人,就在微信里面找到他名字,问了他一句。

余潇远回得倒是挺快的,上来就让他把新照的X光片发过来一下。

过了大概半小时,余潇远发过来两条50多秒钟的语音。周其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听了。他的语气还是自己之前熟悉的那种平静淡然,语速很快,说的也很专业,很多医学名词娓娓道来。他不是骨科医生,所以找了同事确认过,总之他们都是建议他立刻取。

“你是飞行员,还是去取出来,以后还是没有钢板更安稳。其实早该取了,我都没想到你拖到现在。”他最后说。

他冷静到周其琛都觉得心凉,最后那一句话甚至有点责备的语气。他也没想过问到底他为什么拖。其实手术本身他不怕,他拖了这么久,只是因为取钢板手术之后要恢复三个月,加上体检,三个半月不能飞,可他想在年底之前升机长,这样可以多拿点年终奖。他转业民航第一天起,就开了个账户给他妹妹周其瑞攒出国留学的学费,到年底就快马上攒够了。他也不是没想过回家找周其瑞,可是上次实在是给他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和创伤。他一直对她心有亏欠,也想不出别的补偿她的方式。所以他本来计划的是攒够这笔钱,年底再去找她一次,那时候,周其瑞也十八岁成年了,读大学了,她应该可以不再听父母的了。也许,他可以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如果这一歇,年底就赶不上了,那就又得一年。这些事情,其实他那一次坦白的时候也跟余潇远讲过。

可他也知道,这就是余潇远说话的正常语气。他们本是早就分开的人,他没必要为了这个再伤心。

见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余潇远跟了一条微信:“打算去哪个医院找谁做?需要介绍专家我可以帮你问问。”

周其琛这才回复他,说了谢谢,然后说了他已经基本定了还是去海军总院,毕竟是退伍军人的待遇,之前也是那边的医生放进去的钢板。余潇远人在深圳,北京的人脉可能没那么深。

余潇远那边说了句好的,然后就没话了。即使态度冷硬,可他的专业性不容置疑,周其琛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当即便做了决定,拿起手机,第一个电话打给主刀大夫安排手术,第二个电话打给公司安排工作,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林晓。

等一切都处理完了,他才稍稍喘了口气,低下头盯着他和余潇远你来我往这几条记录,然后就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也算没有看错余潇远。他专业建议给的详实、到位,就好像他真是他以前的病人似的。甚至,为此还特意问了更加专业的同事。可从头到尾,他也没问一句“你怎么样”,甚至也没说过“祝你手术顺利”这样朋友之间的宽慰的话。

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周其琛总期待着改变他,可他转了一大圈才发现,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改变。要找,其实就应该找最开始就在意自己的。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来两周前郎峰给他打的那个电话了。

第14章 - Present

林晓推开周其琛病房的门的时候,他突然有种恍如昨日的错觉。她还是一头利落的短发,手指间还带着那枚银色的戒指,照例轻悄悄推开了他的门,怕打扰到他休息似的。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林晓升了护士长。今天也并非她值班,她知道周其琛刚刚做了摘除固定钢板的手术,她是特意过来陪周其琛说话聊天的。

和郎峰的事情原委,周其琛也跟她说了,林晓觉得可惜,试着劝了劝周其琛再和郎峰深入聊聊。好像算好了似的,林晓说了和之前方皓来看他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余医生是余医生,不是所有人都是他,你……也不该这样揣测所有的人。”

周其琛摇摇头说:“他们都是很理智的人。”

林晓没说话。半晌,她坐下来了,靠近周其琛的床头,然后像是三年前那样,给他倒了一杯水。“不遗憾吗?”

她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她还是太了解他。

“长痛不如短痛吧。”他没直接回应这问题,一仰脖子就喝下了一整杯的水。

林晓说:“你怎么就一定确定是长痛,也许是常乐呢。”

“当时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说,“爱上炮友这事儿我干过,掏心掏肺这事儿我也干过,都试过了,都没结果。”

他说的,自然是他两年前和余潇远的坦白。那时候,林晓还在北京上班,周其琛搬家之后第一天,就一个电话把她叫到一个清吧。接到他那个电话,林晓就猜到十有八九。

“许蔚然还在家里面等我。”林晓当时在电话里说。

周其琛只是跟她说:“叫她一起来。”

那天晚上,在一个挺名不见经传的酒吧冷冷清清的角落里,驻唱歌手哼着天真烂漫的民谣曲子,两个相爱的姑娘,陪着一位落寞的男士在角落里面喝了一晚上的酒。喝完以后,周其琛起身去结的账,然后又把钱包里几张百元大钞都拿出来,留在了驻场的女歌手的琴箱里。

林晓当时调侃他豪掷千金,还说:不给阿瑞攒学费啦。

周其琛喝醉了六七分,在酒吧外面和许蔚然抽烟,抽了整整两根烟才开口说话。他说,我想放肆一次。林晓又被他说红了眼眶,被身边的许蔚然注意到。她默默伸出手,揽住了林晓的肩膀。

记忆中的画面和眼前重合,林晓心疼他处境,可她仍是试图劝他:“听你说的不多,可是我觉得Evan是很温柔善良的人。”

周其琛没说话。他习惯性地滑开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点开通话记录。他们之间那最后一轮电话扔挂在首页,郎峰的是+31打头的国际号,通话时间是快两周前的下午5点29分,通话时长4分半钟。他没保存号码,因为知道以后大概不会经常联系。

他知道林晓说的对。可是,余潇远也是善良的人,他的善良体现在不纠缠,不拖泥带水,从未背叛他,也从未给他虚假希望,两个人体面利索地分开。郎峰确实是善良,他心底里也知道。可是,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披荆斩棘。他需要的,比善良更多一些。他需要的是毫无保留。

待了一会儿以后,反而是周其琛看了看表,反倒是催起了林晓:“你是顺路过来的?蔚然呢?”

林晓说:“没停车,在楼下等我呢。”

周其琛叹口气说:“你让她也上来啊。”

“她说不在你面前秀恩爱给你添堵了,等你出院带你去吃好吃的。” 林晓笑着说。

后来,林晓聊了快二十分钟的天,最后从他床边起身的时候,那画面又和三年前重叠了。

周其琛见他要走,这才叫住她,苦笑了声,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你问我……遗憾是有。就好像,我是做了挺多努力,还是在原地踏步似的。现在的我和三年前也差不多。我记得麻醉的劲儿上来之前,我好像是想过来着,但是失去意识得太快了,我不记得想到什么了。”

周其琛乍一见是乐天派的性格,林晓见到他全身上下都打着石膏的时候还开得起玩笑,甚至在痛苦难熬的夜里反而安慰过自己,所以从他嘴里听着明显情绪低落的话,林晓是有意外的。意外之余,当然是替他觉得难受。林晓觉得,在朋友经历的痛苦这件事上,她的泪点似乎比当事人还要低。她做了护士,从某种角度讲也是上天的选择。

“你自由了很多。睁眼之后,应该是更轻松些才对。”她努力调整了情绪,真诚地对他说。

周其琛想了想,才开口道:“这两年,身体上是自由了,可是……”他这句话没说完,可林晓懂了。性的自由只是自由的一种,也是最浅显的一种。压在他心里面,和白子聿的那八年,对于“喜欢”这种情绪沉重的负担,他还在努力挣脱。

林晓走之前,只是跟他说:“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可是我就觉得要跟随你的心。当时我和蔚然……也是差一点就错过了。具体说起来,是差一张火车票。很多爱情故事,感觉都是差一个肩膀就是错过一辈子。我们……不希望这是你和他的故事。”

他看着林晓离去的背影,又陷入了深思。整整三年过去了,他还是躺在同一个医院的病床上,甚至病房的朝向都一样――向北。阳光不多。窗户外是几颗白杨树。他后背有着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一道刀口――取出钢板的那一刀就是对着已经缝合的刀口划的,又把皮肤划开,然后再缝合。如今是旧刀疤上面,又覆盖了新刀疤。

可有些事情,又是变了的。比如他的身份从舰载机飞行员变成了民航飞行员,他飞到过四个大洲,见过三个大洋上面的日出日落。比如他身边,多了林晓这样的性命之交的朋友,见过他风光得意时,也见过他人生最低谷。再比如,虽然无结果,但他也算是不留遗憾地爱过一次,他也体会到过一些爱情的酸甜苦辣。两天前,躺在轮床上被推到手术室,麻醉医生给他戴上面罩在他耳边开始倒数的时候,意识渐渐飘出了他的躯体,可他一瞬间通感了,想到他在七十米低空在歼-15里面按下弹射按钮的那一秒。那个时候,他有太多太多没有做的事情。可这一刻,这些遗憾的窟窿被缝缝补补填上了大半,要说剩下的遗憾,那可能也只有……

手术是六点多做的,他记得走廊里面黄昏的光,和现在正是差不多光景。也许是时间点契合,周其琛这会儿突然就记起来了,失去意识前的那一秒,他确实是想起两个人。一个是三年无音讯的妹妹周其瑞。另一个,是郎峰。

他几乎是立刻就拿起来手机,拨了那个+31开头的国际号码。

接通的第一秒,对方还没认出他是谁,头一句说的是荷兰语――看来,他也没存自己的号码。

可周其琛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开口说:“Evan,如果我说我反悔了,变卦了……还算数吗?”

第15章

最近,郎逸发现,她哥郎峰是有那么一点变化。体现在客观方面,是她观察到郎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间变少了。要放在以往,她如果想住阿姆斯特丹的话,需要在郎峰的日历上面提前三个月圈出时间。可几周之前,郎逸研究生刚刚毕业,打算请几个朋友来荷兰玩,郎峰却说自己的公寓可以随便让她住,反正他最近两周都在北京。而主观感觉上,郎逸觉得他好像也有点不一样――以往郎峰其实不太介意她八卦自己的个人感情生活,甚至郎逸想看他约会对象的照片都可以随便给她看。可现在,郎逸前后左右换了两种语言、三个社交软件,问了他八个问题,也没问出来他到底最近在跟谁约会。

郎逸年方二十四,刚刚考上中世纪史的博士项目,坚信只要资料收集得齐,没有写不出的论文,没有讲不出的故事。综合眼前的第一手资料,郎逸觉得真相只有一个,就是郎峰认真了。

以至于现在,郎逸打着石膏躺在苏黎世的医院里,还没忘继续向郎峰刨根问底。她为了庆祝考上博士,和朋友来瑞士滑雪,她自己倒是水平高超,可赶上一个新手横冲直撞,一下把她的右腿铲骨折了,情况还有点严重,做了个小手术。事发半天之内,兄妹两人的父亲郎任宁和母亲江滢,她哥郎峰,郎逸在法国认识的男朋友Daniel就齐聚苏黎世了。郎任宁在荷兰当经济学教授,是推了所有讲课过来,而郎峰推了整整一周的排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