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关县距离万林市五十多公里,该地区自然条件十分复杂,经济资源因该地常年干旱而异常贫瘠。江关县的土地大部分都是褐土、草甸土,大部分山都是寸草不生的青石头山,还有黄土高坡多见的干荒子土山。车自万林市出去,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地面开始颠颠簸簸,泊油路换成了狭窄的半柏油半土坡路。
因为无聊,孩子们从吵闹开始慢慢的变得平静。无论万林市多么小,多么闭塞,它终归是个都市。而江关县这个地方,它出乎意料的贫瘠,随着人烟消失,车里的气氛转向无趣。那一望无垠的荒山赤地,唯一的一条公路上,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就看到两牛车。
“
叔,我爸就是在这里工作?”老大赵学文觉得,爸爸可怜了。
王路开着车,倒是不在意的笑着解释:“对啊,你们的父亲就是在这里工作,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修路吗?只有将大山穿透,才能将这里与外面连接起来。山西是个穷地方,过去这里叫老区,出过不少革命先辈,解放后,许多南下的老干部对家乡一直很抱歉,觉得没给家乡人民做什么。可是,一个省,因为地域的穷困,靠个人是不够的,这里需要你们好好学习,努力吸收知识,才能在今后建设好家乡,你们的父亲选择了最贫瘠的地方,你们应该向父亲学习。”
哎,这王路叔叔吧,到底是带兵的,张嘴就是套话。
赵学军不敢开窗,今天有风,只要敢打开窗子,就着风,他能吃一口土。王路叔叔把车开的并不快,慢慢悠悠的,有时候还要拿着一块布,下去擦玻璃上的土。从下午二点半出发,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幸亏十月天长,天还略明,这群人才找到了江关县城。一进县城,又惊了。说是县城,这里就如电影上的某个贫瘠的旧村镇。解放这么多年了,无论政治是什么风,江关县都执著的保持着它的原貌。解放前啥样,现在还啥样。
在县城口入的平墙,墙上的口号是很多年前留下来过了时的: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导师,我们伟大的领袖,我们伟大的统帅,我们伟大的掌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一条县城主要大街,从头到尾不到三公里。满县城抬眼望去,竟是一目了然,没一栋二层以上的房屋。街道倒是干净的,不过不是泊油路,是硬土跟旧砖铺的路。王路把车开到江关县中学。江关县县委与江关县中学就在一个旧庙翻盖的大院子里,有个半墙将这两个单位分开。现在国庆了,学校正在放假。
王路喊了几声,县委大院一片安静,只有一只秃毛公鸡不慌不忙的从车前迈着太空步走过去。大概觉得领地被侵犯,这只傻鸡回过头又狠狠啄了几下汽车轮胎。王路又按了几声车喇叭。过了一会,有个围着围裙的食堂大师傅模样的中年人,他颠颠的跑过来,看看车子,接着一脸惊喜:
“是万林来的客吧?是找俺们赵书记的吧?”
王路笑笑,拍拍车门:“哎!哎!都下来,活动下啊,到了啊!”
这群孩子,几乎就是脚打着飘的下了车,这一路颠,骨头没散了。赵学军扶着县委大门干呕了几声,王希走过来,扶着他,从兜里掏出一颗酸三色给他:“嗯,甜甜嘴就好了。”赵学军笑笑,将糖块放进嘴巴里。
大师傅自称老段,他将这群人让进食堂,挺利落的将早就做好的杂粮面下了锅,没一会儿,粗瓷大碗满当当的六大碗面条就上了桌。哨子是海带土豆茄子块加肉沫儿,闻上去就很香。
赵学文看着脸盆大的面碗,几乎要愁死,他扒拉了几口,对着蹲在一边吸着旱烟的大师傅老段问:“叔,我爸爸呢?”
老段磕磕烟袋锅子,笑眯眯的解释:“赵书记在小山头打井类,吃罢饭俺带你们去,先吃饱,吃饱了有力气,要走好远得嘞。吃吧!吃吧么,俺和了好多面,赵书记给了半个月的细面饭票,一个月的肉票呢。吃吧!有肉,都是肥肉!”
赵学军实在没胃口,但是还是吃了半碗,喝了一大碗面汤。吃罢饭,王路跟孩子们告别,说四天后来接他们,他部队上也有事。与王路叔叔告别后,老段带着他们一起顺着县城边的小路向县城外面走,他们走了一小段,天就黑了下来。
王瑞在哪里都是活泼的,他看大家不说话,就没话找话:“哥,你说,把我卖到这个山里,我觉得吧,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要说么,老段这人也有个意思,他嘿嘿笑着,扭头对孩子们说:“可不是么,日本鬼子来都不敢来了么,进来就出不去了么。”
“哎?日本鬼子来过?”赵学兵感兴趣了。
老段颠颠的走在前面,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来过么!又走了么!他们看着这地儿么(没)甚抢的,就吃了两口咱江关的土走了么……咱这地儿,美得勒,甚兵都留不住么,日本鬼子,匪兵强盗……宪兵……就连知青也走了么!”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赵学军再也走不动了,他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学文走过来,蹲下背起弟弟,又背了大约三十分钟,远远的山坳坳那边有人招呼:“那是老段么……”这一声后,孩子们又听到了好多好多来自远山的回声。
老段大声回答:“是的咧!”
那边大笑着又喊:“么让狼叼去?!”
“叼我作甚,俺又么有全国粮票!快些吧,娃们都累坏了么……咋不早点来!”他说完,扭过头,冲着孩子们嘿嘿笑:“娃,来接你们了么。”
一位穿着记忆中姥爷那样的黑袄,黑褂子的老乡笑眯眯的走过来,伸手接过赵学文背上的赵学军,语气里遮盖不住的疼惜:“上车,上车,车上舒坦嘞……可怜的,累坏咧。老段就是个球东西,娃,咱家去!”
那之后,赵学军的记忆便散乱了,一场车祸,毁了他的根基。几个小时的颠簸,外加坐在驴车上的两三个小时的上坡下坡,赶车的大叔一声一声的调子,听的他肝颤,那顿颠簸后。他迷迷糊糊的感到,自己被人抱着,脱了衣服,脱了鞋子的被塞进一个暖洋洋的地儿,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他能感觉到,那是爸爸的怀抱,那怀抱令他无比安心。
第二天上午,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夹杂着妇女的清脆笑声,一声带着山里汉子训羊的甩鞭喝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追赶……赵学军迷迷糊糊的从被窝里坐起来,他揉揉眼睛,吓得又缩进被窝。
笑声更加大了……
茫然四顾,这一口山里人常住的老窑洞,窑洞是新掏的,窗户上窗棂纸上还粘着没褪色的大红双喜字。看看身上盖的被子,那是大牡丹绿叶叶新喜被。赵学军看看两边,原本应该睡在他身边的人看样子早就起来走了。有些人没良心,就留下他一个,独自面对一群村里的老奶奶,老大娘,外加大姑子,大婶子的围观,那边连窗户上都趴满了看客……
赵学军看拿被子遮掩着自己发冷的光肩膀,伸着脑袋四下找衣服。这时,人群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婶,先是摸摸他脑袋,然后特亲切的问:“娃,睡醒么,么睡醒,再眯会么。”
“婶婶,我睡醒了,我衣服呢?”赵学军一开口,屋子里就是一阵乱笑,整的他尴尬无比。
大婶取过一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衫,递给他,赵学军接过去迅速穿好,爬出被窝,等他穿好鞋,站到地上,有个很漂亮的小媳妇端着一个红色的洗脸盆进了屋。放下后,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洗涮,洗涮。”
“那是俺儿媳妇,这是她的新房。”大婶笑眯眯的介绍着,手脚不停的把被子叠好了。
赵学军找到自己的包包,取出毛巾,牙刷,牙膏,开始在尴尬的气氛中,给全村的奶奶婶婶表演打扫个人卫生。这段时间,只要他有动作,那就是一顿莫名其妙的笑,搞得赵学军不断的顺拐。收拾完自己,他很老实的坐在炕沿,实在羞涩不知道该这么好。这家的大婶端着方桌,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锅子,碗碟。她将桌子放到炕上,帮他盛了米汤,给上了小咸菜,外加的还给了他一支筷子串起的三个开花大馍馍。
赵学军看着那三个开花大馍馍,就愁死了,他喝了一碗稀饭,吃了半个馍馍后,讪讪的把碗推过去对大婶说:“婶婶,吃不下了,要不我中午再吃。”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他的一只手就被村里一个老太太揪过去,先是摸摸,再翻过来,倒过去的看着,看完还跟
别人显摆:“都来看看么,啧啧,这娃的手,细发发的,绵绵的么。过来看看么,哎呀,真真是,手绵绵很有钱,手干干去种田……”
赵学军低着头,被迫半举着手,尴尬的由着那群人摸来摸去,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对大婶说:“婶婶,我爸爸呢?”
“爸爸?”
“哦,爹,我爹呢?”
赵学军跟着大婶的小儿子,慢慢的向村外走,这一路,他就是个被参观物,成群的山里娃叽叽喳喳的身后跟着。走几步,他就得停下被人打量,问话,被拍头。
小山头村,是个自然村。这里居住了大约百十户人家,这些人祖祖辈辈的过着憨厚质朴的生活,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二十多里外的江关县城。赵建国带着班子来这边原本也是有着很大的理想跟抱负。
可是摸清现状后,他所有的计划都改变了。他觉得一个县,想在这次改革中,找到最正确的道路,不是激进,也不是保守,而是踏踏实实的先解决了民生再说其他的。江关县自古缺水,水是人们的第一生命,所以,不管有着多么大的理想,都应该踏踏实实迈出第一步。
所以,赵建国带着班子,先考察了江关县周边现状,接着把班子拆开,分到各乡镇,开始了他工作的第一步。就是给老百姓解决吃水问题。所以,修麻池(土话:修蓄水池),挖深井这是江关县新领导班子做的第一份工作。
赵建国承包了这里最最贫瘠的小山头村。这里自有人类居住开始,就要每天走十几里地,去山凹里的一个低洼处汲水。遇到旱天,那山凹的地井就会干涸。村里人就靠着家家都有的蓄水井里接的雨水用。赵建国他们找了省城的技术员,在村里村外里测量了一个月,终于在村里找到了一个点。在确定有水之后,赵建国就再也没下过山,县委有事儿也是在村里就地解决。这个年代,这老区的领导都这样,不是单单一个赵建国。
小山头的太阳,似乎要比万林市的太阳毒辣些。赵学军好不容易摆脱了参观团,跟着大婶的小娃走到了村边的一个平整地,那边远远地他就能看到挖井架子,他用手遮挡着日头,看着那边,有多久没见过爸爸了,他却能从那群人里,一眼就认出他来。虽然他穿的很破旧的衣衫,虽然他灰头土脸像个老农一样蹲在那里,向井地观望。赵学军仍能认出那个属于父亲的脊梁,他大叫了一声:“爸!”
赵建国站来,侧头看着,接着大笑着跟别人介绍:“这是俺的三儿,最小的娃。”说完,他跑过来,走到儿子面前蹲下,亲昵的看着他:“不该叫你来,受罪了,受罪了。”说完,他抬起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又问:“胸口闷不闷?”
赵学军泪如雨下,连连摇头后,搂住自己的爸爸说:“爸,要不,别干了,回家吧,我养你。”他心疼的不行了,自己的爸爸,现在那是胡子拉碴,瘦了三圈,老了十岁。他发过誓,这辈子要父亲享福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
“臭小子,说什么呢,就要出水了,你爸我啊,这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享福就憋死了。”赵建国抱起儿子使劲搂搂又放下。那边的山娃哄堂大笑,表示不屑。他们父子走着,赵建国唠叨着:“来了这里,才觉得,这辈子活的不值,亏着这里的百姓呢,你说爸爸,一个月拿着好几十块钱,大米白面吃着,每天还抱怨呢,以前也受过罪,觉得自己该享福的。哎……错了,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