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看了看他的肩膀,又看了看他的脸,在裴饮雪始终如一的淡漠表情中,利落地贴过去栽倒在他肩上,感动?道:“我们真是过命的交情,你人真的很好!”
裴饮雪绷着神色一动?不动?,等到薛玉霄抵在他肩头找到一个合适的休息姿势,才逐渐松懈下来。他垂眸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墨发,想要伸手去扶一扶发髻上的步摇,手指却悬在半空微微一顿,随后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确定脸上没有露出太明显的笑容后,裴饮雪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手臂绕过去,虚虚地搭在她?的身?侧。
……
就在次日一早,破例册封薛玉霄的诏书下达薛氏。
消息来得太快,而且这旨意先?到了薛母所在的太平园。于是在晨光熹微之时,园子里的鹤都还没叫呢,薛司空带着一众仆役赶来了薛园。
薛泽姝推开门,抬手把?攥了一路的圣旨摔在地上:“闺女,这是她?昨天亲口跟你说的?!”
薛玉霄正在铜镜前洗漱,早起?还有点迷糊,登时被摔圣旨的声音惊醒了,她?呆了一下,看向地面,嘀咕道:“怪不得敢谋反呢……”
薛母坐到她?面前,看着她?女儿这张美丽乖巧的脸,心气儿一下子顺了很多,但还是咬着牙道:“白眼狼。为?难我就算了,还为?难我女儿。兰台?兰台看着是个好地方,得熬死多少老的才能上去!难不成让我架一把?弩,把?那群老不死的全射杀了吗?”
薛玉霄听得心惊肉跳,没顾上梳好头发,长发半散,随便披了件外衣过来,亲手给她?倒茶:“娘,先?顺顺气,身?体才是本钱。”
薛泽姝仰头长叹,鬓边的发丝仿佛都又白了些:“让我去豫州铺路修桥,我去了,连通向四河的水渠、运河,全都一并办了,豫州的郡丞和长史庸碌无能,只知剥削民脂民膏,因为?这些贪官的缘故,百姓活不了,修桥的徭役也征调不上来,我亲自提剑斩了足足四颗脑袋下来,犯了众怒!就这样,连明年三成的税赋她?也不肯减,如今又要阻拦你的前途!”
她?没说的是,斩掉那四颗脑袋后,地方官视她?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处置而后快。如果不是薛泽姝狠辣善断,略微心软一些,她?的命就会?被留在豫州。
几件事挤压的怨气,就是泥人也该发火了。
薛玉霄道:“母亲宽心,女儿并不懊恼。”
薛母看着她?的脸,见?她?确实?没有伤心之色,当即抬手抱住她?,拍着脊背:“我的闺女……你不伤心就好。兰台那地方倒是清闲,哪怕你照旧贪玩,娘也能送你进?去,可如今你这么勤勉好学?,却不能进?军府成名,皇帝崽子的防备之心也太重?了!”
能这么称呼皇帝的人,也就是这种顶尖的门阀士族了。
薛玉霄递茶给她?。
薛母喝了口茶,静了静心,才平下气来:“兰台书院的人会?来接你,剩下的事,为?母想办法……对了,陛下将修建大菩提寺的工程交还给我,林卓说你在练字,练得如何了?”
林叔是薛母的下人,自然很多事都会?禀告给她?,薛玉霄对此心知肚明,又觉得自己的字练得有点提不上台面,便道:“……一般般吧……”
“妻主。”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铜镜边传来。裴饮雪衣衫整齐,看起?来清肃温文,他捧着一卷黄麻纸,将笔和砚台拿了过来,放在案边,挽袖将一支辽尾狼毫递给薛玉霄。
辽尾狼毫是指产自东北地区的黄鼠狼之尾,那里是鲜卑所在之地,流入东齐的数量很少,所以也就十分昂贵。
薛玉霄用眼神跟他辩论?:“干什么呀?我不是还没出师吗?”
裴饮雪不接招,云淡风轻地向岳母问好:“母亲大人早安。”
薛司空摆摆手:“坐吧。”随后看向薛玉霄,“小?郎君都拿来了,你就写给娘看看。”
薛玉霄无奈道:“也好。”
幸好她?伤到的不是右手。薛玉霄扯了扯袖口,将绷带缠着的伤处掩藏在衣袖里,按着纸边,写了一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薛母先?是满怀慈爱,目光落到纸上突然定住,她?探头过去,身?体前倾,盯着她?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薛玉霄刚抬头,她?便严肃道:“继续写。”
……怎么这个表情?她?承认最近太忙没怎么练字,但应该也没退步太多啊。
薛玉霄屏息凝神,继续写了下去。
不到片刻,一首《子衿》出于笔下。薛玉霄搁笔停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娘,我还没练多久呢……”
薛司空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她?忽然起?身?,捧起?墨痕未干的纸张,在室内踱步道:“好……好……卫姬之遗风,蔡琰之神髓……好……!我女儿嘛……我就知道是大器晚成,我就知道是惊才绝艳……她?们真是太小?瞧我的霄儿了!”
卫姬是指王羲之的老师卫铄,是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在现代被称为?卫夫人。不过在此朝人们更喜欢称她?为?卫姬,还诞生?了一个崭新的词语,赞扬别人书道惊人,便说有“卫姬遗风”。
薛母用力地一拍大.腿,根本就没放下纸,也不多说,大笑着出门去了,连侍从都愣了愣才跟上去。
母亲大人来去如风,只剩下薛玉霄一个人独坐发呆,她?转头看向裴饮雪,见?他镇定如常,毫不意外。
过了半晌,薛玉霄道:“……娘亲很欣赏我的字?”
裴饮雪喝了口茶:“可以拿出去吹嘘也不为?过了。”
“你不是说我的水平不怎么样吗?”薛玉霄颇感意外,“你不是说”
裴饮雪避而不答,他总不能说自己会?被对方进?步神速又过度谦虚的样子给气到吧?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大事要做了,大菩提寺需要题佛偈、壁画,还要将皇帝作?的文章印刻在碑文上,这是能扬名天下之事。”
薛玉霄抵着笔杆,思?考片刻,说道:“照你说的,我的字应当也还不错。正好我有个帖子犹豫了几天没下笔,今日正好写给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帖子?是请帖?”
“是给一个朋友的。”薛玉霄寻了一张空白请帖,琢磨着落笔,跟他介绍道,“一个很有趣的女郎,她?……”
话语微顿,薛玉霄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裴饮雪,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愿意开口的感觉,但这种细微情绪转瞬即逝,随后便道:“你一定会?很欣赏、很喜欢她?的。”
裴饮雪的jsg手拢在袖中,无意识地攥住了月白的细葛软衫,他抿了抿唇,神情淡漠如冰,反问道:“喜欢?”
“是啊。”薛玉霄专心写请帖,“世人都觉得她?好,你怎么会?例外呢?”
裴饮雪注视着她?的侧脸,不动?声色地问:“你也觉得她?好吗?”
薛玉霄轻吹墨迹,随后道:“她?的棋艺很好,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她?,如果她?收帖登门,我就带你去见?她?。”
裴饮雪眉峰微锁,正欲开口,视线忽然扫到请帖上的字迹,见?到她?写:“谨订于七月十五日,请李氏清愁娘子入锦水街薛园会?友,婵娟敬邀顿首。”
他的视线路过李清愁的名字,并没看出来这是谁,反而停留在“婵娟”两字上,心道,她?们两人没有见?过几次,称呼就这么亲密?婵娘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么个人的,还专程去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