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事,就没有完全安定稳妥的。”崔锦章接过话来,眼眸黑白分明,神色真诚,“我?跟随葛师行医时,以一介儿郎之身游历天下,受到的威胁险阻为数不?少,这一点?风险算什么?难道?薛都尉出京检籍,所?遭受的风险危机还少么,行事当断则断,果决为上,切不?可?瞻前顾后、太过思虑他人……你怎知我?不?愿意为你冒这风险?”
薛玉霄怔了怔,有一种被?崔锦章正儿八经教育指点?了的感觉。她并无不?满,反而豁然开朗,抬手?谢道?:“那就有劳七郎了。”
崔锦章镇定接受,抬手?还礼。他顺畅得说完此语,反而被?最后一句不?经意流露的情意扰动心神,既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又觉得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需羞惭,便一咽口水,再度挺胸抬头?起来。
他只?有在想到裴饮雪时才满怀内疚,对于自?己的感情,倒并没有太多回避之意。
薛玉霄与他商议了其中细节,又片刻,觉得外面有些?起风,气温骤降,便停下话头?,派人送崔七回医庐,她亲自?走出去送到马车边。
七郎登上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握住车帘,意有所?指道?:“那我?叫你玉郎如何??”
薛玉霄知道?他这是在说假扮男装时的称呼,欣然颔首。
东齐重女轻男,所?以民间觉得女婴命贵难养,所?以需要起一个带着“郎”、“君”、“阳”……等字眼的小名儿来压一压,很多士族娘子幼时的乳名都遵循这样的起法,崔七倒是一言说中。在薛三娘五岁之前,家中年长的奶爹仆从,都是叫她“玉郎”的,以便养活。
这个乳名称呼其实极亲密,若在闺房之间,颇有调.情蜜意。
然而两人却都一派坦坦荡荡,心怀宽广,没有往丝毫狎昵方向思索。崔锦章也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于是冲着她纯然一笑,转身钻入马车中。
薛玉霄看着马车驶远。
……按照崔七所?说,再过三日他就会去椒房殿为凤君请脉,那时正是一个好时机……
她回过头?,猛然见到母亲大人站在门口石阶之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暖炉,面带笑意,眼眸弯起,每一根白头?发都透露出一股喜滋滋的欣赏之意。她旁边错后一步站着林叔,也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薛玉霄被?吓了一跳,微愣道?:“这……站风口上做什么?岂不?伤身。”
薛泽姝笑眯眯地道?:“我?上崔氏葳蕤园提亲,将?崔七说给你做侧室,如何??”
薛玉霄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啊?”
薛泽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紧不?慢地开始分析:“小神医师从名医,传闻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就算实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他要是嫁给你,为娘能对你放下七成心。再者,我?们?跟崔家关系很好,崔家那个……叫什么?崔明珠不?是你的青梅好友吗?这样也算亲上加亲。”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世上都说崔七抛头?露面不?守夫道?,我?见了他几面,倒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颇有返璞归真的性情,娘还有这个眼光,不?会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所?碍。”
薛玉霄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险些?被?她带偏了:“……等一下,等等。”
司空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觉得自?己想得已经足够周全。
薛玉霄捏了捏跳动的眉心,心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她自?从答应崔明珠绝不?对七郎下手?之后,就只?是将?他视作弟弟,绝无非分之想,母亲大人这一棒槌简直把她思绪都敲晕了,薛玉霄连忙补救,试图转变她的想法:“先不?说他立志行医,终身不?嫁,这样的宏伟誓言天下皆知,只?说去葳蕤园提侧君之位崔家主君就算表面不?能把您打出来,暗地里也得被?气个半死。”
薛泽姝却道?:“博陵崔氏的威势远不?如清河崔氏,我?们?关系虽然不?错,但他只?是幼子,并非嫡长,若是许以正君……无论是家世还是才情……”
她不?可?避免地将?崔锦章与王珩做比较。
陪都郎君婚姻大事,非常看重门户相?当和才情无匹。崔七虽然长于医术,但这并不?能算进“适合嫁人”的优势里面。薛泽姝嘴上不?说,但她跟王秀置气得这么多年,也足以表明她心中最喜欢的女婿其实还是王珩。
薛玉霄叹道?:“七郎有自?己的志向,怎会被?樊笼所?困?就算是母亲有此意,也得要看看小郎君的意思,或是女儿的意思吧?我?们?之间乃是莫逆之交,绝无私情。”
她再三拒绝,薛司空便也收敛此意,不?去贸然提起。毕竟葳蕤园那位崔氏主君虽然焦急,但确实也不?曾听?闻愿屈居人下之意,往来议亲者无不?为正室主君,就算薛家的门第再高,他还真的未必愿意。
薛玉霄见母亲不?再说下去,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遭,她都不?敢在太平园久待,找了个理由回去了。
……
如意园的礼单摞在案上堆叠起来,里面的赠礼十分繁杂,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孤本难寻,可?见都是铆足了劲来讨好这位文?成武就的新?贵。
薛玉霄小小年纪功至如此,前途不?可?限量,很多人都觉得十年之后,她会成为王秀王丞相?的加班人,集顶级豪门与皇帝爱臣于之身,说不?定日后会权倾朝野、乃至封王。
除了礼单之外,书案的另一角放着两卷圣旨,一道?是拔擢薛玉霄“四安将?军之职,领司隶校尉,统京兆密查监督之事……”另一道?是册封裴饮雪为“正三品诰命侍郎”的旨意,并排放在一起。
裴饮雪已经看过,他正对照贺礼和库房之物,一张一张地清点?出入,写回礼的礼单。
高门大族,礼尚往来,绝没有被?别人送过礼物而不?返还之意。即便是谁家升了一个小官,或是有诞育添丁之喜,各族之间都要礼物齐备,免得失了体面。
他挽起衣袖,将?袖边拢到腕骨之上,以免沾了墨痕。因为思索回礼时全神贯注,没有听?闻到脚步声,直到面前忽然落下一袭摇曳裙摆,他才恍然抬眸,见到薛玉霄挨着他坐下,凑过来看他在写什么。
“你回来了。”裴饮雪道?,“母亲大人可?是有急事?”
薛玉霄道?:“没有。她只?是太过担心,要亲自?见我?一面才行。”
裴饮雪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鬓发上洇了一点?儿水意。外面并没下雨,应当是站在树底下被?枝叶上的雪淋了,他的视线停在青丝上的枯荷残藕簪上,知道?这并非是如意园家中之物……这么凝神看了几息,裴饮雪忽然道?:“只?是母亲大人想要见你?还是与谁在树下花前共行,连发髻都帮你挽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逐渐靠近,嗅到她身上快要散去的梅花冷香,里面混杂着一丝微涩的淡淡中药气。
薛玉霄看着他写字,见对方手?中的笔墨险些?碰到礼单,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免得墨痕污了写到一半的帖子,无奈道?:“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我?与崔七说了点?正事,因为内院不?便,所?以出去在梅园旁说的。”
裴饮雪道?:“崔锦章?他会梳女子发式?”
帮妻主挽发梳头?,向来是婚后郎君们?更为娴熟。至于未成亲的少年们?,连自?己的“风度仪表”都不?能理清,何?况更为繁复华贵的式样。
“是二哥帮我?梳的。”薛玉霄凑过去,“不?是哪个柔情蜜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埋伏在母亲大人的太平园……见了我?便饿虎扑食上来,与我?颠鸾倒凤……”
裴饮雪被?她反将?一军,立即意识到自?己吃醋之意明显。他避开目光,故作平静地看向纸面:“说什么呢。我?何?曾那么想了,你……你不?可?以说。”
薛玉霄适时住口,微笑道?:“好啊,你可?以随便拈酸吃醋,我?不?可?以开口打趣。这世界上的道?理都要听?裴郎的了。”
裴饮雪耳根烧红,连想要装作正经写字都不?能凝下神来,抬腕在砚台上来回摩挲舔墨,毫尖被?蹭来蹭去。他目不?斜视,矜持道?:“怎么敢?妻为夫纲,我?自?然是事事听?从你的,为了不?让薛都尉……薛将?军把我?撵出去,劳心费力、仔细侍奉,生怕你有半点?不?满。”
薛玉霄一挑眉,心道?裴郎这言语功夫见长。她向砚台边瞟了一眼,道?:“jsg你快放过这支笔吧,它一会儿要被?磨出火星子来了。”
裴饮雪动作一僵,搁下狼毫,一边倒了杯茶缓解口中焦渴,一边赶紧寻找话题:“你们?说了什么正事?”
薛玉霄道?:“我?过几日要扮作男装,以医官侍从的身份进宫。”
她说得极坦荡,裴饮雪却猛地被?呛了一下,掩唇疾咳,薛玉霄伸手?帮他顺背,道?:“听?着是有点?惊人。不?过你放心,我?长得应该还可?以,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饮雪咳了半晌,缓过气来,扭头?看她一眼,道?:“这不?是有碍观瞻的事。你……你容貌虽好,但不?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