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就是?那种立志远大的圣人?”谢馥在她身侧缓慢踱步,语带考量,“圣人之心是?什么样的,朕还没有见过。”

旁边的谢不疑微微皱眉,他显然不是?很愿意见到谢馥对薛玉霄这个态度……但他毕竟是?内帷男子?,在国事上?插不上?话?。

薛玉霄任由她审视的目光落在身上?,开口道?:“如果陛下一力要推行土断,就不能立场鲜明地与?世家闹到僵持不下的局面?。天下虽是?谢氏之天下,然而士族豪强兼并了太多土地,还拥有自己?的家兵,皇权不到的远处,与?诸侯无异。想?要让她们软化?态度,就要先留有余地,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就是?此?理。”

谢馥脚步一停,她站在薛玉霄身后,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道?:“你继续说。”

“不妨先为士族留一部分名额,让这些白籍荫户正大光明地转为士族的荫户,不必迁往侨置州郡的边缘之地,让那些仅有几个隐户依附的庶族寒门不用抗旨,就能将隐户留在富庶之地,从?此?不再担忧身份不正只要如此?做,大部分庶族寒门都会?纷纷妥协,不与?检籍政策相抗,理当顺服如潮。”

谢馥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薛玉霄是?真的要推行此?事,而且绝不是?往日士族官宦的敷衍态度。她怔愣许久,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后上?前几步,拉着她坐下,目光如炬:“爱卿继续说。”

薛玉霄神?情不变,停顿时整理了一下衣袖,皇帝也没有半分不满,就这么静静地等她整理结束。

她收回手指,继续道?:“而侨置郡县大部分都很偏远,那些地方荒僻无人,亟待开垦。这些流民转去开垦土地后,两年内必然艰难,请陛下免除她们身上?的兵役和徭役,以此?安抚百姓,休养生息,这样民心可稳,还会?感激天恩;至于世家大族,陛下也应当拿出一部分侨郡的土地、农户,交给?她们去管理,这样大族们也有甜头可尝,能弥补隐户流出的损失,也就没有抗旨之理了。”

谢馥稍稍思索片刻,问:“侨州郡县地方有限,朕欲将之收入麾下,直属皇权,不可能让出太多土地给?世家。”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陛下只需要让出一小部分,许诺给?在检籍土断中配合有功的士族即可。没有得到的那些人,也只会?暗骂其他大族谄媚依附、有辱风骨,而不会?辱骂陛下所让不足。收买、分化?,将矛盾转移给?其他人,自然政令通行无阻。”

谢馥沉默良久。她其实是?能听出薛玉霄这些话?多么有用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有用,让她重新审视起面?前之人骁勇善战之下,居然还有一颗缜密至极的心。这既让谢馥将遇良才,欣喜不已,又让她腹中生出一股奇特的隐忧。

薛玉霄话?语微顿,看着她道?:“陛下。”

谢馥抬手抵着下颔,望着她这双漆黑的眼睛,忽道?:“爱卿有什么所求吗?”

薛玉霄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如果无所求,谢馥恐怕会?担心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她本人就jsg不是?那种相信‘心无利益、只为黎民’的人,所以必须有所求才行:“其一,请陛下在两年内减轻侨州百姓的赋税,修建道?路。其二,请陛下望一望北方失土,待国力允许时,准许军府征北,还于旧都。”

谢馥没有回答。

这两个恳求都不是?为她自己?,皇帝仍然觉得这是?场面?话?。她倒是?可以答应,但答应下来,也窥测不到薛玉霄的真实内心。当一个能臣的心无法?被窥测时,谢馥宁愿不用。

薛玉霄言语稍停,说了下去:“再者,请陛下善待臣之长兄,冬日寒冷,他养在深宫之中,若是?凤体有失,臣心难安。”

两人的视线碰撞在半空中,谢馥唇角微扬,她读懂薛玉霄流露出的一丝威胁恰恰是?这样的威胁,让她并不觉得愤怒,反而颔首:“朕待凤君至珍至重,绝不会?让他有闪失。”

薛玉霄点了点头,最后说:“大司农为芙蓉娘子?牵肠挂肚,想?必很愿意襄助土断检籍之事……功过相抵,就放了李芙蓉吧。让臣做钦差,难道?还有狂妄女要斩臣之头颅不成?”

谢馥痛快答应:“好!”

她彻底放心,态度立时转变,伸手拉住薛玉霄亲切问候,恨不得把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都过问一遍,还道?:“薛卿真乃朕之子?房。”

到了这个时候,谢馥反而庆幸当初谢四没有跟她发生什么,不然她要是?成了驸马都尉,那朝野当中少了一个这样的臣工,会?让谢馥痛心疾首的。

薛玉霄被她的热情围绕住,有点不适应。谢馥还亲自为她整理衣领袖口,圣恩眷宠至此?。她第?一次觉得谢馥这皇帝当得真是?能屈能伸,从?不假辞色到亲密爱重,也就相隔了不过片刻。

两人就在珊瑚宫的鲤鱼池边,在这座小亭中,详细地讨论了检籍细节。薛玉霄只负责京兆及周边地区,以及雍州、豫州、通州等地方大族。至于战事频发的西宁州、以及刚刚恢复秩序的宁州,都不在本次土断范围内此?两州所居住的北人大多进入了军队,也要考虑军府的稳定。

北风吹起檐下风铃,在细碎的铃响声中,谢不疑重温一盏醇酒,在两人议论正浓时斟酒。

酒水淅沥地滑入酒尊中,薛玉霄没有注意倒酒的时机,说得口渴,随手拿起欲饮,中途却?被谢不疑拦下,他的手抵住薛玉霄的指节,望着她说了一句:“……还烫。你等一等。”

薛玉霄没有看他,应了一声,把手放在旁边。倒是?谢馥注意到四郎的视线,脑子?里警铃大作,震出雷电般的爆鸣。

谢四这是?什么目光?他

谢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谢不疑飘过来一眼。

谢馥对他这种“刻薄又嫌弃”的目光很熟悉,她又看了看薛玉霄,见她没有半分眉来眼去之意,这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薛卿后院犹空,正君之位怎能让一个旁支庶子?担当,门庭相对的士族,可让薛侯随意挑选,朕为你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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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霄不知道?话?题怎么转移到这上?面?来了,她面?露不解:“陛下,臣的后院有侧君打理,他贤惠至极。这样的家事,无需圣上?担忧吧?”

谢馥咬重音道?:“贤惠至极。”旋即警示地瞥了谢不疑一眼,续道?,“是?朕太过喜爱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对你好了,薛侯若是?有所求之事,尽管提,朕自当允准。”

薛玉霄微笑摇头,视线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她身前的龙凤呈祥图案,柔和道?:“臣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东西。”

谢馥问:“是?何物?”

薛玉霄平淡道?:“臣的私印旧了,想?刻新的。听说陛下库中有一件名贵宝玉,堪比和氏璧,不知陛下可否割爱?”

谢馥道?:“自当任卿取用。”她决意要让薛玉霄彻底站在自己?这边,不惜下血本,当即派遣宫侍去取,不多时,一件封存在匣子?里的绝品宝玉放在面?前。

薛玉霄打开匣子?,随手掂了掂份量,觉得够用,便收起,随口道?:“谢主隆恩。”说着也不停留,略一拱手,掉头离去了。

至出宫,仍是?一人一马而已。

她的身影离去后,谢馥才一掷杯盏,眸光冷了下来,对谢不疑道?:“四郎的心野了,连薛氏独女也敢肖想?。”

谢不疑面?有醉意,凤眸微眯:“昔日不是?皇姐要我?去肖想?她的么?怎么我?如今真的对她有情,皇姐反倒不悦。我?已是?纡尊降贵,百般低三下四,还不合皇姐的意吗?”

谢馥看了一眼他眉心的朱砂,忽然一笑:“就算你真的属意她,与?她推心置腹,又能如何?薛玉霄看你的目光没有丝毫邪念,连美色都不曾垂涎,可见四郎这放荡不羁的名声……令人避而远之。”

谢不疑却?知道?薛玉霄并不是?因为名声而无动?于衷。他比谢馥要看得更明白,薛娘乃圣人心窍,想?要让她动?容,除春风化?雨的脉脉柔情之外,只有为国效死而已。他并未被这种侮辱伤害到,反而开口:“我?的不拘礼法?阻挡了许多以耳朵识人的蠢货,对四郎来说,乃是?好事一桩啊。”

他没有恼怒,谢馥顿觉意外。

“皇姐也不用这样忌惮,四郎久居深宫,与?你同为一姓,我?不过是?皇权下苟活之蝼蚁而已,怎么敢与?天边皓月推心置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把你的势力眼线告诉她。”谢不疑起身,“皇姐还是?多去安抚姐夫,让那些得了宠的侍君少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才能收买你这位心如琉璃的爱臣。”

说罢,他便拢了拢衣领,行礼回宫。

……

薛玉霄来时单人匹马,去时同样,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去一回,却?解决了大司农久坐明辰殿而无果的棘手之事。

大约次日未时,任用薛玉霄为钦差的旨意和释放李芙蓉的命令一同下达,震惊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