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两位将军入宫,向皇帝回禀战报。
宁州平定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京兆,阖京的有志之士无不称赞,战事的细节率先传入王丞相手中。
王秀接到凤阁夤夜递来的战报, 在灯下看了半晌, 视线不由得望向园外绵密秋雨声里,一缕隐约琴声似有还无。
王珩还没有睡。
一旁侍从道:“丞相, 明?日以战功赏赐, 面见诸位有功之臣, 薛三娘子谋略周密,计策非凡,当为首功。”
王秀沉默片刻, 道:“jsg恨其为芝兰玉树,不生于吾家庭阶之上。”
“大人, 谁知道她?会变成?如今这?样呢?”侍从劝慰说, “昔日凶厉恶名?也不是凭空捏造, 只能说是世?事难测。只是……今日几位族老又派人来问,说丞相膝下无女, 待珩公子出嫁,这?家中的产业……”
王秀瞥了她?一眼,侍从立即住口, 低头将族老的信件奉上。
王氏起源于琅琊, 郡望极盛,在家族故地有店铺、良田、荫户, 上下几百人口, 为一等士族。家族积累甚巨,足够其他的王氏族人富庶阔绰地生活。
王秀身为百官之首, 加一品司徒职衔,裁决民政、执掌朝纲,自然在京兆也有一大笔资产。只是她?素来低调,从不显露。没想到远在琅琊的族老,居然千里迢迢来京探望,还督促起她?的传家之事了。
“无非是怕我将财产全给了儿媳。”她?没有拆信一看,而是随手将信纸放在灯火上,看着火苗舔舐上纸张,燃起一簇热烈的灯焰,“我膝下未嫁的只有珩儿,他若成?亲,我必陪送田地店铺,再厚重的陪送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罢了。老家的人就这?么急不可待地想让我从旁支里挑选养女,以继财产,真是……令人作呕。”
她?鲜少用?这?么直白的字眼。
侍从知道王丞相其实是很?欣赏薛三娘的,暗地里称赞的次数也不少,只是两家婚约已退,不可转圜,真是无奈之举。
“大人,”她?小心道,“咱们园子这?么厚的一份礼,财帛动?人心,就算是改口再续世?交,将公子许给都尉为正君,也未尝不可啊。”
王秀冷冰冰地看她?一眼:“金银财帛?拿这?个动?薛泽姝的心?你在与我讲笑话么。”
侍从面色顿变,低首不语。
“薛氏难道缺钱到将独女的婚姻拿来交易?你们这?位司空大人脑子里只想着怎么给女儿出气,恨不得让我舍下老脸上门恳求,才算遂了她?的心意。”
王秀看得透彻。她?倒不是真抛不下面子,只是一个世?家大族之主?,很?难做出这?样“出尔反尔”的决定。薛玉霄虽好?,可传闻中她?对那位裴家侧君极好?,以珩儿的才情?,最好?是能得一知己女郎琴瑟和鸣,王秀不愿意让他将心思花在后宅争斗上。
此事就此搁置,王秀烧了信件,派人将王氏族老劝返,护送回琅琊。
次日清晨,秋雨初停,为犒赏军府,特开大朝会。
薛玉霄着都尉锦衣,朝服上用?精细至极的金线绣出一头灿金花豹,作为武官标识,立在将军身后。
她?所在的距离离皇位不远不近,皇帝戴着冕旒遮盖面容,但两人的视线却出乎意料、甚至有些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薛玉霄只望了她?一眼,便收敛视线,以防看起来太过不敬。
谢馥倒是毫无遮掩意。她?的目光穿过冕旒,越过萧将军身侧,在薛玉霄周身盘桓许久。她?神?色淡淡,支着下颔静听奏报这?些奏报其实她?已经听过了,今日只是走个流程。
“若论英勇无匹,浴血而战,自然是两位李家女郎并列为首。但纵观大局,运筹帷幄,身具将帅之才,薛都尉当仁不让。”
萧妙不吝赞许。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薛娘应为首功啊。”在这?件事上,桓成?凤跟萧妙的意见完全一致。她?拉不下脸像萧妙这?样明?晃晃地拉拢,眼神?里却流露出爱才之意,“请陛下依照军功旧例而赐。”
两人昨夜已经跟谢馥见过面,这?些话皇帝听过一遍。有什么震惊诧异、或者其他复杂妒忌之情?,也早就在昨夜发泄了一通。
谢馥的手指抚摸着皇位,座椅上雕刻出来的龙凤盘旋着绕在扶手上,她?道:“薛都尉领援兵而去?,屡战屡胜,这?么快便已大胜归京。按照军功的先例,朕应当赐封你侯爵之荣,封字么……”
她?面露一丝笑意:“就用?‘凯旋’二字。日后都尉也要为朕征南镇北,平定乱匪。”
宫中女侍带着圣旨走近,双手递给薛玉霄。
薛玉霄依礼接过,拜谢皇恩,只回了一句:“愿为天下出征,从北蛮鲜卑手中收复燕京。”
在奉行两京制的东齐,燕京才是前朝所定的国都。皇室与世?家南渡至此,已是耻辱之事。
谢馥脸上的笑意缓缓隐去?。如果是平定乱匪,州郡地方有很?多不大不小的匪祸可供调遣,她?既是能臣,便当使用?。可薛玉霄一提起老生常谈的燕京北方沦陷之地却不可轻易出兵,谢馥无法?接过这?个话题。
她?就此压下,按功勋下旨。皇帝身边的常侍宣布旨意,封李氏嫡女、军府一等文掾李芙蓉为伯爵,称号“勇武”二字。与她?并列之功的李清愁由于出身不高,稍低一等,授“郡伯”之位,封号“定战”。
东齐的爵位非常复杂,郡伯在伯爵之下,却在子爵之上,授予勋贵爵位后,标志着这?些年?轻女郎真正拥有了独立于世?家的土地食邑,进?而从“依靠家族”,逐渐演变为“家族之依靠”,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一门两伯爵,李氏荣光至此啊。”有人低声向李静瑶恭喜,言语略带讨好?,自动?将郡伯也说成?伯爵之位,“大司农门下光辉熠熠,灿然若星。”
李静瑶却无甚得意之色,她?看了一眼薛司空,道:“十?九岁封侯,奇功至此,你该恭喜薛大人才是。”
这?确实光耀门楣,但有了薛玉霄珠玉在前,小小年?纪便授侯爵其中固然有薛氏大族的颜面,但也少不了她?确实建立奇功,平定地方,帮助朝廷减少了非常多的损失。李清瑶纵然高兴,也流露不出炫耀之情?。
皇帝册封军府众人,所有封赏恩赐都已下旨。她?为萧妙、桓成?凤两人增加食邑两千户,为了表达皇室对战将的敬重,还亲自走下丹陛,过问两位将军的身体康健。
两人俱答“无恙”,谢馥的视线缓缓调转,看向一旁的薛玉霄。
这?是她?们两人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相见。
上次在椒房殿,薛玉霄的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长兄身上,谢馥那时也觉得她?无足轻重、纵然有功,本质不过一纨绔女而已。然而时至今日,这?个想法?早已推翻,两人四目相接。
“都尉乃是朕所爱重之臣。”谢馥盯着她?道,“如此智将,若是有所毁伤,朕会心痛不已。”
她?说着抬起手,轻轻地落在薛玉霄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都尉公服。
薛玉霄面不改色,既没有假作受到皇室激励的感恩戴德、也没有流露出对谢氏皇族的轻蔑不屑,神?情?极平淡,道:“多谢陛下信任宠眷,臣当不负所望。”
谢馥道:“你们兄妹都是朕最喜爱垂怜之人,可惜凤君多年?无所出……朕与他故剑情?深,虽无后嗣,却不愿再议立废。”
薛玉霄抬眸看她?,眸色幽深如墨。
她?神?情?稍沉,谢馥反而流露笑意,她?知道薛玉霄还是很?在乎长兄处境的,这?种在意之情?让她?觉得很?放心。只要凤君在宫中,薛氏绝不会轻言谋反,她?也不可能废凤君之位,这?世?上没有比薛明?怀更合适的人选。
薛玉霄看起来略压了压眉间的寒意,只说了四个字:“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