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他说今日不出门,江婉柔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冷淡道:“我去看淮翊。”

说罢转身就走,和往日呈现的温柔截然不同。

她从来没对陆奉如此冷漠,在陆奉的印象里,江氏是一个好妻子,这个“好”体现在方方面面。

她擅于持家,府中迎来送往从未出过错;她孝顺长辈,祖母喜欢她胜过自己;她温柔贤惠,衣食住行,将他照顾得无一不妥。她在他面前总是柔声细语的,床榻间亦让他尽兴痛快。作为一个妻子,一府主母,实在无可指摘。

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尤记得当初宁安侯府那次,狭小昏暗的耳房里,少女双目泛红,如同一只绝望的小兽。纤细的胳膊不经一折,却敢抄起花瓶往他头上砸。

那双愤怒的眼睛倔强又漂亮,让他记了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是个烈性女子,谁知相处起来,她竟出乎意外地温驯。女人,听话些没什么不好。陆奉的心很大,装得下朝堂风云,装得下天地乾坤,却无暇在一个女人身上驻足。江氏颇得他的心,两人搭伙过日子,他主外她主内,也算和美。

渐渐他发现,江氏虽然柔弱,却不爱哭闹。耳房那次她没哭,新婚之夜,她怕得浑身发抖,她也没哭。唯一一次掉眼泪是在生淮翊时,产婆问保大还是保小,她双眸垂泪,声声凄厉:“保大!”

“保大!我活着能生更多的孩子,夫君、陆奉,陆奉你救我!”

为人妇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绵延子嗣,这番话堪称大逆不道,把产婆和大夫惊得瞠目结舌。

也是从那时,他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第12章 第 12 章 敢发脾气了,倒是难得。……

陆奉因为腿疾,走的并不快。两人一前一后到前院小书房,这里环境清幽雅致,原是陆府的藏书阁,后来陆淮翊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特意开辟出来给他做书房。

夫妻俩到的时候,陆淮翊正双手背后靠在墙角站立,孱弱的身板孤零零,看得江婉柔一阵心痛。

“陆大人,陆夫人。”

留着花白胡子的高瘦先生站起来,颤巍巍对两人拱手行礼。陆奉颔首示意,江婉柔摸了摸淮翊的头,看向老先生,美眸充满不悦。

她不客气道:“先生,此时正是念书的时辰,我儿做错了什么,您缘何罚他站呢?”

她幼时受尽磋磨,淮翊是她唯一的儿子,身子骨又弱,根本舍不得让他受委屈。

陆淮翊冷白的小脸上浮现出点点红晕,他扯了下江婉柔的衣袖,小声道:“母亲,我没背出来书,是我的错。”

就算背不出来也不能罚站呐,他那纸糊的身子受得了么!

向来通情达理的江婉柔在淮翊的事上难免失去理智,脸色不太好看。反而陆奉语气温和,对老先生道:“内子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夫人爱子心切,何来见笑之说。”

老先生爽朗一笑,眼神在夫妻俩之间掠过,捋着胡须道:“既然陆大人得闲,看来今日无需老朽班门弄斧。”

陆奉微微一笑,“先生自谦了。”

江婉柔心中微诧,陆奉在外名声暴虐,即使在自家府中,小厮丫鬟对陆奉这个主君也是畏多于敬的,二爷和三爷没事也不往他跟前凑,也不知这位先生是何身份,得陆奉如此看重。

尽管心里依然对淮翊罚站不舒服,江婉柔婀娜地福了个身,对老先生道:“淮翊身子不好,我这当娘的总归心疼,先生勿怪。”

老先生呵呵一笑,“两位客气了,大公子天资聪颖,又有陆大人和夫人这般严父慈母,日后必定前程似锦,顺遂无忧。”

客客气气把老先生送走,江婉柔随后叫来个小厮,吩咐给老先生送把伞。年前这天怪得很,忽然刮风下雪,让人防不胜防。一把伞不贵重,既不谄媚又周到体贴,让人挑不出错。

陆奉哑然失笑,“你啊”

难怪戚老先生对她赞不绝口。

自从陆淮翊开始到前院书房读书,江婉柔很少来前书房看他。不是不心疼,而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淮翊是儿郎,她怕自己一味溺爱反而害了他,只能在衣物、吃食上对他用心。

弟子用八珍玉食,总不能让先生干瞪眼,她送来的汤汤水水都会给先生备一份,逢年过节再挑些字画、孤本之类的送给先生,只盼他好好教导淮翊。天长日久,尽管她和老先生见面不多,老先生却对江婉柔感官颇佳。

江婉柔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未竟之语,顾不上生闷气,忙问道:“莫非那老先生大有来头?”

人是陆奉找的,江婉柔没仔细打探过,反正淮翊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总不会亏待他。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陆奉道:“淮翊的前程有我,你不必操心。”

说罢看向一旁的陆淮翊,蓦然沉下声音,“是科第还是文臣,哪一篇没背出来?”

陆淮翊仰着头,脆生生回道:“回父亲,这两篇儿子都温习过,都背得出来。可今日先生抽查的是第一卷的地舆篇,三个月之前学的,儿子忘了。”

“哦?那看来是先生错了。”

陆奉冷着脸,声音不辨喜怒,“我儿今日这一顿罚受得冤枉。”

陆淮翊沉默片刻,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摇头道:“圣人曾言‘温故而知新’,前面学过的文章应当时时翻阅才是,这回是我的错,儿子认罚。”

陆奉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便再站一炷香,今日加练五张大字,你可认?”

陆淮翊痛快道:“我认,父亲放心,我日后定不会犯这般错。”

陆奉脸色稍缓,江婉柔却不愿意了,她对陆奉睁圆美目,怒道:“罚什么罚?淮翊他才多大,每日的功课本就繁重,还加练,手腕还要不要了?”

“陆奉,这里不是禁龙司,淮翊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你的犯人,他是你亲儿子,你舍得这么糟践他!”

江婉柔气急了,对陆奉点名道姓,丝毫不复往日恭敬。她心里憋屈,心想她把陆奉伺候得无微不至,不就是想让自己、让姨娘,让儿子活得好一点么,尽管她当初因为这桩婚事受尽委屈,但在淮翊出生后,她心里更多的是庆幸。

淮翊一出生便是侯爵公子,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奴仆环绕,锦衣玉食。他身子弱,整个太医院供他差遣,他开蒙,陆奉给他请最好的先生,就算以后这孩子真不成器,陆家所有的金银积累,爵位,能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走到现在,给了淮翊她能给的一切,她受过的苦绝不会让淮翊尝,如此,也不枉此生母子缘分一场。

陆奉或许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极为称职的父亲。她不用问,淮翊眼中对他的孺慕明明白白。只是她没想到他居然对淮翊那么狠,陆府这样的门第,实在没必要让孩子头悬梁锥刺股,去考个状元回来呀。

陆奉淡淡道:“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夫人,我以为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