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低声在皇帝耳边道:“陛下,是不是到池里歇一会?”
长孙预无力地点了点头。
王淮招呼了两名年轻内侍过来。皇帝临盆在即,特意另选了三名内侍,一名太医在汤泉宫服侍。两人过来,一人一边,架著皇帝的胳膊,将皇帝从榻上扶了起来。
皇帝腿上没什麽气力,全凭人扶架著,方能勉强站立行走。他肚腹之隆,远甚寻常妇人,沈重得非他腰背能承受,行走之际,不得不以手承托。王淮贴著皇帝的身体挪步,双臂从皇帝腰后绕到身前,帮他稳稳搂著肚子,避免震荡。
汤池中也安置著一白藤卧榻,费了极大的工夫,皇帝终於安然半卧了下来。池缘垫了薄厚适中的软缎,皇帝正可靠枕在这软缎上。高隆的巨腹没在温暖的温泉下,水波柔和,舒缓了一些痛楚。
王淮双手在皇帝腹上缓缓推揉,轻声道:“陛下,还疼得紧麽?”
“好些了――”长孙预摸了摸肚子:“卿看这孩子还得折腾朕多久?”
王淮手上不停:“回陛下,男子与女子大不相同,微臣也无法断言。”
按寻常妇人孕子生子来看,皇帝早该临盆了。日子也足了,又阵痛了几日,可是胎儿下得慢,胎水未破,后穴也无甚大的动静,他也无法确定皇帝到底什麽时候临盆。
长孙预叹了口气:“罢了,早迟会来的。”
长福转回,跪在池边剿命。皇帝仰著头,脸色苍白而疲惫:“王淮,你明日去趟夏侯府,给老夫人请请脉。顺便,将桀被困巫郡的事露给夏侯小姐。其他的,一个字也别提。”
王淮眼见皇帝白衣襦裾的下面又渐渐现出淡红来,只得宽褪了皇帝的中衣,伏下水,仔细看了看皇帝的下身。随著产期的迫近,皇帝的后穴自月前已有些缓慢的变化,变得柔软而更富弹性。王淮并指在后穴处轻轻压了压,果然有细细的血丝沁出来。王淮查看良久才直起身,让长福照常煎药来。
“陛下,这个时候,微臣实不敢离开汤泉宫,请陛下慎重斟酌。”
长孙预没有回答。
王淮侯了半晌,听他鼻息细缓,才确定皇帝已经昏睡过去。
长陵扶柩归来,夏侯桀就将大将军府的匾额摘了下来,归於宫廷卫尉署。在他回府时,皇帝御笔亲提的夏侯府的匾额已悬在门上。
阖府上下都觉圣眷荣耀,惟独夏侯桀脸色铁青,满眼阴霾。
自父亲过身,夏侯梓宜便觉得弟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卫恒接任大将军后,自己和桀去卫府道贺,从宴席上得知皇帝抱病去长陵送父亲,回宫后圣躬不豫,近些日子已不能起身。
从卫府回来,自己问他是不是早知道此事。他虽品级还低,不在每日兰台廷议之列,但三日一朝的朝会是必须参加的。
他果然早已知道,还反问一句: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自己当时真是无言以对,他们出生将门世家,这些宫廷规矩都是懂得一些的,皇帝不豫,夏侯家自应入宫请罪。
他听了,却冷冷哼了一声,摔袖而去。
夏侯梓宜心思细腻,渐渐看出弟弟对皇帝似乎怀著可怕的恨意。然而,恨从何来,却是无迹可寻。
此刻,她送王太医出府,沈吟了片刻还是问了:“王太医――”
王淮看了她一眼:“小姐宽心,老夫人的身体已大好,再将养月余就无大碍了。”
梓宜得体地道了谢,又道:“梓宜听说,陛下自长陵事后,龙体不豫,妾心里一直不安,不知――”
王淮放慢了脚步:“在下会竭尽全力调理陛下御体的,夏侯小姐不必挂心。倒是令弟――”他把声音压低:“昨夜有急报,令弟似乎困於巫郡。陛下虽已发兵去救,却不知――”
梓宜心扑通一跳,望向王淮。
王淮神情平静,已从容踏出府去,上了马车。
梓宜在府前踌躇良久,让管家把吴叔请来。
王淮刚入宫门,就见汤泉宫的一名内侍小步快奔过来:“王太医,福公公让您赶紧的!”
王淮心一沈,撒腿就往汤泉宫跑。他年近五十,跑了一段就没力气,却也不敢停,粗喘著气,把外袍都甩开了。
一口气到了汤泉宫,直入温室殿,竟空无一人。鼻端嗅得血腥气,低头一看,池中的白水有一片竟泛著微红。王淮昏眩了一下,就听见长福的哭声,忙循声进了宣室殿,拨开众人,看到了躺在榻上的皇帝。
皇帝今晨初换的中衣,此时下身已叫血污浸染透。另一名太医郑青已将纨裤褪了下来,皇帝的臀被稍稍垫高,后穴及腿根一片狼藉。好在看得出来,出血已经稳住。
皇帝卧在枕上,手搭在腹上,随著肚腹的颤动而起伏,神色还算平静,只是分外苍白。长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皇帝慢慢睁开眼睛,看著王淮。
王淮忙跪行著,靠近了榻头,将今日在夏侯府中的种种大致禀报了皇帝。
皇帝点点头,又合上了眼。
王淮让长福给皇帝清理下身体,自己与郑青退到殿门前:“怎麽回事?”
郑青较王淮年长一些,资历也老,但对王淮还是必恭必敬:“回大人,大人离开不久,巫郡又来了封鸿翎急报。福公公不得已把陛下唤醒,哪知陛下看了竟让福公公把急报烧了。过了一阵,陛下说躺著难受,让人扶著走一走,谁知走了没三步,就捂著肚子软了下去,脸也青了。福公公要扶陛下回榻上去,陛下却不肯,执意要到池里去,结果刚入水,血就涌出来。”
王淮知道皇帝并不是那麽任意妄为的人,显然那封急报有异。皇帝和夏侯桀之间的纠葛,他虽不全然明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皇帝肚子里的,必定是夏侯桀的骨血。
王淮与郑青又斟酌了方子,回到皇帝榻前。看长福跪著替皇帝擦拭完身体,上前道:“陛下,是不是侧著卧?”皇帝沈重的肚腹压在身上,时间稍久一些,就容易恶心呕吐。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
长福早驾轻就熟,在皇帝身侧垫了个软枕,再帮著王淮把皇帝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皇帝沈甸甸的肚子就枕在软垫上。
长孙预任他们摆弄,末了问道:“赵子议走了麽?”
长福愣了一下,赶紧回话:“是,赵大人昨个夜里就走了。这会都该到上阳了。”
长孙预抚著隐隐作痛的大腹,良久无言。
长福见皇帝倦意深深,轻轻垂下了帐幔。却隐约听到皇帝低低自语:“朕等著。”声音幽冷,满是痛楚。
五日后。皇帝於宣室殿,召见夏侯梓宜。
夏侯梓宜心下忐忑,吴叔走了这些日子,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到大将军府去打听,卫恒也一直称病不见。不想这会皇帝的旨意却到了,也不知是凶是吉。
她虽出身望门,毕竟一介女流,从未进过皇宫。内侍引著她穿过一道道巍巍宫门,两旁是高耸的白石宫壁,镂刻著山川地理。走过极长的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汤泉宫沐浴在春阳下,沈静而温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