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衡笑嘻嘻地,把兄长从榻上扶下来,又披了件宽绰的袍子。长孙止一手撑腰一手捧腹,慢慢往外走。跨出殿槛时,只是略略抬了腿,就引得垂垂大腹一阵难受,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若夏侯昭在,长孙止早就说:难受,你来揉揉。这麽多年下来,他支使夏侯昭做这做那,早已习惯得和做皇帝一样。但眼下,即使长孙衡是自己的亲兄弟,但两个月下来,长孙止仍不愿意让弟弟做这个事。他只能自己把扶腰的手挪过来,轻轻揉著。
而肚子里的孩子对他的安抚,素来又不太买帐,让他整整痛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消停下来。长孙止舒了口气,额上已见了汗。
抬头对长孙衡道:“走吧。”
长孙衡却有些恍惚,搀他走了几步,低声问道:“皇兄,从前父皇也是这样难受的麽?”
长孙预去世时,他只有三岁。生下这对姊弟后,长孙预的身体日益溃败,很少照拂他们。对他而言,关於父皇的记忆只有漫天沈黑里那巨大的棺椁。姊姊哭著要父皇抱抱,却是皇兄把姊姊抱在怀里,说父皇睡了。睡了,睡了,那时的自己还很疑惑,父皇那麽瘦,为什麽要睡那麽大的床,比承乾宫的龙榻还大。他这麽想著,就也哭闹起来,吵著要和父皇一起睡。
真是太遥远的记忆了。
长孙止愣了一会,才道:“父皇怀你与邑的时候,你们很乖巧,并没有让父皇吃太多的苦。只是后来生的时候,你们俩争著要出来,倒是很凶险。”
他口气平淡,但长孙衡却突然红了眼。
长孙止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长孙衡忙擦了泪,继续搀扶著兄长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碰上迎面而来的夏侯桀。
夏侯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肃,望见皇帝,收住脚步跪了下去。
“什麽事?”
夏侯桀顿首伏地,将战报双手奉上:“陛下,是上将军夏侯昭的战报。”
将军战报直接送到宫中,同时另录一份与大司马。
长孙止接过来看了看,淡淡道:“打得不错啊。”
夏侯桀沈声道:“陛下,微臣认为夏侯昭有些急於冒进,如果厥人与胡夷从阳郡包抄合围,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孤军不利的局面。”
长孙止略略沈吟:“大将军如今也谨慎了啊。”当年夏侯桀克狄国,孤军深入,连长孙预连下三诏要他退回,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了。
夏侯桀知皇帝所指,也不说话,只静静跪著。
“传朕的旨意给上将军,让他――”长孙止将战报丢在夏侯桀面前:“放手去打。”说罢,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夏侯桀依然跪在地上,许久才将战报捡起。
长孙止看过战报后,心情似乎颇为愉悦,走了远远一段路,才说:“好了,歇会吧。”
跟著的宫人忙将抬著的小榻安置好,长孙止慢慢躺下去。他肚腹沈隆,站著坠得慌,坐著又挤得难受,只有半侧卧躺著可以舒服一些。
小榻设在紫萝花藤下,绿叶繁茂,春光温煦地漏下来,风铃似的紫萝花一串串垂挂下来,风一吹,轻轻飘摇,泛著清冽的香。
真是烂漫的春光!
长孙止看著,吩咐道:“长福,回头折几枝这花,送到宫里去。”
长福高兴地应下了。
长孙衡挨过来:“皇兄,那不若把二哥接来玩一日?”
“你就知道玩,”长孙止看他凑过来,抬手敲了他一个脑门丁:“小息还病著呢,待他好了,再一起过来。”
长孙衡摸摸头,嘿嘿笑了:“是!”他明亮的笑容沈淀著青春的光彩,比春光更灿烂。
长孙止看著他,心底升起安慰。
父皇故去,整整十七年了,这几个孩子,终於都长大了。
他微微合上眼,风拂在脸上,柔痒痒地。他仿佛又被父亲抱在膝上,耳边是父亲温和而骄傲的呢喃:朕的止儿,已经长大了。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作弟弟的表率。
父皇――我做到了――
长孙止微笑著,却有一滴泪沁入鬓角。
长孙预勤於朝政却英年早逝,长孙止十四岁就登基为帝,虽然有一批贤臣辅佐,但其中的艰辛又有谁知道。宫廷孤寂,他的至亲就是这几个还不懂事的弟妹,他可以抱著他们,哼著歌谣哄他们入睡。但是,属於他的那个温暖的怀抱,却随著尚陵墓石的落下,再也没有了。
那一瞬,万世凄凉。
用过晚膳,长孙止问长福:“花已经送过去了麽?”
长福应是。
长孙止道:“带那送花人过来。”
片刻后,一内侍躬身而入:“陛下,今日是奴才去送的花。”
长孙止点点头:“几位殿下都收到了麽?”
“是,几位殿下都很高兴,还代问陛下安。”
长孙止微微一笑,瞥了在一旁吃点心的长孙衡。长孙衡抬起头,笑道:“皇兄,您看臣弟作甚麽?”
长孙止扭过脸去:“见到容王了麽?”
“是,容王有些咳嗽,但收到陛下的花,还是亲自汲水将花供在瓶中了。”
长孙息年纪最小,病弱而温柔,亲手供花确实是他会做的事。长孙止点点头,稍稍放了心。既能下地,看来也不至太要紧。他沈吟片刻:“衡,明日一早你回趟宫里,看看息。”
长孙衡摇头:“不成!二哥让我好好照顾皇兄,半步都不能离开的。”
长孙止目光微凝,长孙衡立时摆摆手:“好,好,臣弟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长兄还有姊姊。
次日一早,长孙止还未起身,长孙衡已经离开了。长福伺候著皇帝净面用膳。许是昨日走得有些累,长孙止今日醒来,只觉身上特别软,一点气力也没有,一步也不想动,只歪在榻上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