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自己居然见过她,甚至还和她说过话。

???????

那可能是喜顺过得最凄惨的时光,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也居然是最自在的时光。

喜顺最好的一点便是没甚野心,因此反而能随遇而安,虽遭了顿打但打板子的太监往日里和喜顺关系还算不错,便只光听响,其实并未下手有多重,喜顺还能收拾了几件衣物算不得多么狼狈的被赶出宫,但如意可就惨了,如意是被人裹在破席子里扔出去的,这处西角门并没有近街的繁华,是临近运河的一大片荒地,再往前便是一片低矮的街楼,天色将暗,远远的能瞧见那些牌楼亮起张灯结彩的揽客,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此处西市都是问斩的刑场,能不避忌这血气的,恐怕除了供佛的寺庙,便也只有这春宵红楼了。

宫门又缓缓的闭上了,

喜顺瞧着脚边这裹破席子,还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早有蹲点捡尸的乞丐蜂拥而上,喜顺好不容易藏出来的体己钱便被搜刮了个干净,竟是连身上这干净的衣裳都差点被扒走,一番兵荒马乱的争夺后,喜顺心生狠意拿出袖刀欲要捅人,乞丐们才见好就收的一哄而散,但也只将将保住了一身衣裳罢了。

俗话说得好:莫与穷人争命。

被这一番抢劫,喜顺当时本欲自行离去的,但瞧着那席子里渗出的血,到底还是动了点恻隐之心,连人带席子的将如意一起拖到了临街的道边,喜顺以前替王公公出宫办事时曾绕到过这边,这条靠近西市的大道虽然也不热闹,但却与冯太傅的府宅相距不远,正街总是拥堵,便也时常有车马绕这条远路,喜顺只得蹲守在如意旁边,将那席子撩开露出他的惨状,以期待能有好心的贵人发点善心施舍些药钱。

喜顺不记得当时等了多久,来来往往了多少辆车马,但到底是如意命不该绝,终于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跟前,喜顺只记得夜已深了,有个大丫鬟模样的提着灯看了看,隔着车帘说了什么,便返身往喜顺怀里丢了锭金子,马车便再未停留的缓缓驶进了夜色中。

如意伤得极重,但银钱开路,好歹也是捡了条命回来,等将养得能勉强走路了,才从那医馆搬了出来,那锭金子便也没剩下多少了,不过也够租了间小院栖身,喜顺当时是只一心寻个糊口行当了此残生的,但如意却似乎并没有就此认命的打算,他依然每天去往角门探看,却又绝口不提到底是何打算。

但寻个营生又哪里容易,更何况还是被宫里赶出来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戴罪之身便是去大户人家做个仆役杂扫也入不得门的,若是去寻常酒楼店铺又得要有契书碟文,否则怕收到担有人命官司的逃犯,喜顺去找活计时更是不敢透露自己太监的身份,怕招来些无妄的欺辱,万般无奈之下,喜顺也只得去买了个糙碗,在每日寻活计未果后,拿着碗跟着如意去蹲在角门附近乞讨,这附近车马贵人络绎不绝,在未有收入前,能得个一厘半分的赏钱也够撑十天半月的了。

?????????

“既已治好了,何不找个正经买卖?有手有脚的乞讨可不是个有脸的事儿,平白浪费了我家小姐的好心。”

喜顺瞧着碗里的碎银子正忙不迭的道谢,却只听见一声有些愤愤的质问,抬头这才发现居然是之前丢了一锭金子救命的那个大丫鬟,居然这么巧又撞见了!喜顺正欲开口解释两句,便只听得马车里轻飘飘的一句:

“春菀,不许胡说,各人有各人的苦,你又何必多问?走吧。”

那个赏钱的大丫鬟便只不屑的瞟了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喜顺噎在喉间的解释还未有机会说出,却只听如意终于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她们是谁?”

喜顺只记得自己当时有些激动的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添油加醋的讲给了如意,他听完却只一言不发的沉默,也算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了,脸上却是一丝感激也无的,喜顺那时便觉着如意此人怕是生来凉薄,不可深交。

但后来,如意竟是不再去角门了,

他只在一天深夜突然把自己喊醒,说有个谋生的法子,问要不要一起。如意不光是被打了板子,他几乎浑身都是伤,一看便知被私下还折磨过一道的,那张脸更是不知被涂了什么红肿不堪,像是被那种有毒的蛇刺子滚了满脸一般。他只说那天的马车是左丞家的嫡小姐,出了名的心善,若是能编一套说辞哄得那小姐可怜,入府谋个活计,自然不比宫里差多少。其实这番说辞实在是胆大包天,但或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寻工的处处碰壁,而银钱又一天天的减少,鬼使神差下居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谋划??????

往后的时间喜顺便跟着如意去摸点,然后选了个大雨瓢泼的傍晚,在那小姐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喜顺只看着马车将近时便颤颤巍巍倒地,又爬起来艰难的让路,马车果然停了,撑伞来看的却不是前两次的那个大丫鬟,而是个团团脸的小丫鬟,瞧着地上两人的惨状咋咋呼呼的喊“小姐”,喜顺正抬起故作垂危的如意,欲要说出商量好的台词,便瞧见了雨中那撩开窗纱看过来的小姐,一时语塞,

那场雨很大,很吵,

喜顺只记得自己当时说得磕磕巴巴,还是如意找补才勉强未穿帮,但只可惜那个小姐并不是如意想的那般天真无知的好骗,虽的确因着他们的遭遇心生怜悯,却并未贸贸然的收留下他们这样戴罪放逐的宫人,只将马车里的遮雨斗篷送了来,连带着一把金稞子,只哀愁的叹了声,瞧了眼伤重的如意,终还是伸出手来将一枚玉佩放在了喜顺手中,随即便放下纱帘重新驾动马车离开了。

淋了那场大雨后如意便发了场高烧,但索性这次有了足够的银钱,各种贵价的药材一下,便连脸上的红肿也一并消退了许多。

虽并未达成一开始的期待,但喜顺依然十分满足感激了,只想着这样心善的佳人以后定要一生顺遂安康才是,但如意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大概是高烧中的迷糊,喜顺便只听见如意似恨极的呓语,却又好像只是梦话。

喜顺当时只是将这件事压在了心底,但后来一天还是忍不住的试探:

“我便还从未遇见过这般心善的贵人,若真能如愿留在小姐身边伺候,便是当牛做马也要还这恩情了,如意你说是吧?”

喜顺当时只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但如意却似早已看透自己意图般直勾勾的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直看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是呀,可惜了??????”

喜顺还未来得及开口接话,却只听如意幽幽的继续说道:

“救人,便得救到底才算救,一时的善心又算个什么呢?可见这小姐并不是个表里如一的,你看她的那只手,一瞧便是半点苦都未吃过的,那双眼睛像含着汪水,也许和她仆从偷情时,便也这样泪眼汪汪的,那双手还要被引着,往男人腿间的命根子握去??????”

“偷???偷情??!!”

如意却罔若未闻这惊异,只双眼发红的哑声叹道,声音里有种十分扭曲的压抑:

“对呀,她或许也救了旁的人,只是轮到我这儿便只得施舍几两碎银子了,也是得幸投了个好胎,若是她这般的落在平常人家里,指不定得被人牙子拐到角门去,卖个好价钱,或是做了深宫怨妇,或是可怜些当个蹉跎年岁的宫女,春心泛滥便也只得寻些模样俊俏的太监结个对食,在宫墙屋角抱一起亲亲我我,那双眼睛里的水便也从腿间流出来??????”

喜顺只心中惊骇又生出些莫名的恐惧,瞧着如意的模样,他仿佛只是疯魔了一般在诅咒,却又好像意有所指,所有隐晦难明的心思便都淹在浓浓的恶意与恨意里模糊不清,喜顺模模糊糊的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说不上来,却只下意识的对如意生出了惧意,

也是头一次清晰的认知到,他与旁人的异处。

他在第一次醒来时曾给自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从勾栏里出生的男婴被一户穷书生抱养,夫妻二人本来一直无子便对这捡来的男童十分宠爱,却在不久便又生下了个儿子,于是之前的金饽饽便成了拖累的污泥,恰逢饥荒,也就索性将养子卖给了太监做干儿子,得了几钱银子也好养活自己的亲儿子。

这个故事自然是很容易对号入座的,喜顺当时只以为是他鬼门关走了一遭心生感慨想要倾吐,安慰的话才说了一半,却又听他慢悠悠的再接着说了个故事:

但有人却说不对,其实那个养子十分的聪慧,他很小便已清楚自己是抱养的,养父母太穷了,连碗饱饭都供不起,便想着去寻自己的亲生爹娘,却辗转打听到自己居然只是那勾栏妓子的弃婴,于是便只得掏空心思的讨养父母的欢心,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养母到底还是生了个弟弟,但还好弟弟很蠢,便在哥哥的刻意引导下愈加不受爹娘喜欢,后来闹饥荒,哥哥偷偷听到养父母打算送自己的弟弟入宫给老太监当干儿子,皇宫里自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哥哥便只恨养父母偏心,于是在那天吵着闹着要送行,然后再用一颗糖骗走了弟弟,趁着养父母找人的功夫,自己去卖身换了银子。

“你说,哪一个是真的?”

??????????

喜顺正想着往事有些走神,直到被人从背后轻轻的拍了拍,才一个激灵的回过神来,原来是已经到书房了。阮籍似乎心情尚佳,瞧着喜顺这副呆愣愣的样子并未生气,反而眯起眼语带笑意的问:

“这是还没睡醒呢?”

喜顺下意识跪地请罪,直到对上督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是在故意逗自己来着,便只堆着笑应道:

“大概是冬天觉多,总一不留神就有些困了。”

阮籍只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挥退了其他人,端着刚奉上的热茶抿了口,一边吹着滚茶冒出的热气,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可是见着人了?如何?”

喜顺闻言浑身一僵,有些犹疑是不是如自己所想,便只听督主已接道:

“当年本督甚至想着,若她能救到底,便是就这么做个普通的洒扫仆役,也倒不错,只可惜??????”

阮籍说着又抿了口热茶,滚烫的温度将他的唇色都有些沾红,他的睫毛很长,这样敛眉注视着手中的茶盏,便连茶盏似乎都变得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