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秀只瞧着她这反应似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自己哪句说错,一时想解释又无从说起,便只有些讪讪的接道:

“朕是说,以后不会这般弄疼你了,你莫要想多,也不必憋着。”

卫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画蛇添足的补充,只是直觉她似乎并未理解自己话中的真意,而自己也实在是高看了“宿淮安”在她心中的分量,自己并未刻意遮掩,她却也是半点听不出这声音便是昔日与她鸿雁传书的情郎的,倒是自己反而还因着一时失控弄伤了她而心生歉疚······

“贵人想要玉奴如何呢?”

卫秀还未来得及从纷杂反复的心绪中理清,便只听得宋清许开口问道,她的嗓子都因这才歇的激烈情事而有些沙哑,鬓边的发都被汗湿了,如云如雾的散在脑后,她甚至都未皱眉,耳垂莹润雪白十分可爱,被红布遮住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她的唇却是比红布还要夺目的艳,她只平静的问出,仿佛只是在说着个不痛不痒的小事,

她居然自称“玉奴”,

卫秀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觉得的那点不对劲是因为什么,她竟是将自己的话会错意了,以为自己是喜欢瞧她被折磨时的情态,以为自己是让她在痛极时要哭喊出来,才能让自己尽兴开怀,

她竟是以为自己是把她当做那下九流的勾栏里专门养来供些在床第间有凌虐癖好的人享用的玉奴了!

卫秀一时哑口无言,只心中又慌又急,想要开口解释,但低头瞧着她这满身的牙印淤伤,又觉任何解释都只是可笑,似乎是这种沉默令她困惑,她便依旧乖顺的躺在怀里,抬头望了过来,明明她的眼睛还蒙着红布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但卫秀却只因这注视而生出无地自容的慌乱来。

她的唇色本是极好看的一层薄红,此时却被舔裹得有些靡艳的红肿,卫秀不由低头温柔的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嘴角,只更紧的往怀里,彼此赤裸着身躯相贴,才觉出她居然是一直在微微发着抖的,原来她并不是听话的乖顺,她只是怕极了自己。

情香还未燃尽,满室都是那股幽秘的淡香,但卫秀却一丝情欲也提不起,只心里仿佛被捅进把锈钝的阔刀,在来来回回的翻搅,不知为什么,卫秀突的又想起洞房花烛夜时她死死咬住的唇,鲜红的血将大半个枕面都浸湿,还有她在那个十五的雨夜,披着个不知从哪儿摸出的蓑衣斗笠,从巷子口朝着自己小步跑来,那斗笠有些大,垮下来挡住了视线,便教她跑得有些跌跌撞撞,她只伸手递过来一把油纸伞,那藏在蓑衣里的食盒沉甸甸,里面盛着的粥食糕点居然还冒着热气······

她是骗了自己,但那又如何呢?

世上人皆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能遇着个瞧进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已属不易,又何必要去强求她的别无二心呢?她便是贪慕虚荣骄纵逐利又如何呢?向来便只有那没本事的男人才苛责自家婆姨嫌贫爱富,自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她任是贪求什么,自己又给不了呢?

“宿淮安”是自己,卫秀也是自己,不过是退一步便豁然开朗的事情,却锱铢必较着得失,硬生生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卫秀只看着怀中满身伤痕已累极睡过去的宋清许,头一次追悔莫及。

自那一天后,卫秀便再未去过栖梧院了。

阮籍只在初时问过一次得了答案便也未再有提,但卫秀不再去的原因却并非是阮卿所以为的厌弃,卫秀只是突然无法面对与宋清许之间这无法回旋的残局,那道赐婚的圣旨人尽皆知,宋氏嫡女也不是什么鲜有人识的深闺女郎,她在之前也是在长公主面前都有几分薄面的名门闺秀,也都多多少少瞧见过她的模样,便是想要给她安个病逝的由头再改头换面的接进宫里也不可能不让太后那一干人察觉出猫腻,可若就这么一直将其囚困在栖梧院一辈子不见天日,却又于心不忍。

卫秀在明了自己对宋清许的放不下后,便也就开始起了谋划以后的心思。

既恨着,又丢不开手,既做不到一别两宽,又下不了斩草除根的狠心,情字这般熬人,便也只得将就,卫秀自是打定了往后要将宋清许接进宫的念头,但在这之前,便也必得将前路的荆棘拦路清扫干净,选秀的事宜也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提上了日程。

只有朝堂成了天子的一言堂,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今宋清许自是不可能为后的,而前朝后宫历来脉脉相通,在卫秀手里却也不可谓不是个好用的棋,既然前朝的戏台已经搭起,卫秀自然也要再用这后宫来添一把火,直等到各路角色都粉墨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己方才能在浑水中享渔翁之利。

卫秀自是为了要肃清朝纲,如今亦多了分私心,只想等夙愿达成之日,便拆了那栖梧院,接她入宫去,她自是狡诈伪善趋名逐利也没甚关系,左不过是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捧在她眼前来哄得她定心,后位自是给不了的,但嚣张跋扈的宠妃却或可当一当,想必有着自己的维护,她这般的性子也吃不得什么亏去,若是自己先死,便赐她杯毒酒一同去走那奈何桥;若是她先死,自己想必也已年老,正好可趁头晕眼花的给她追封个位份也好合葬,等下辈子早些遇到她,最好一起生在贫寒人家,教她能一根金簪子就被自己哄走,然后整日披星戴月的耕种,好教她随着自己吃遍这人间的苦,也算偿还了她这辈子对自己的欺瞒利用······

卫秀在那晚月夜便起了心思,却并未讲与阮卿听,只因这些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也实在没脸让旁人知晓,还平白堕了“明君”的威严,这才使得阮籍又再次追问起此事,卫秀便只看着忧君之心的信臣,想着宋清许,心中倒莫名生出几分心虚,面不改色的低头饮了口温茶:

“先留着吧,左不过个妇人,谨慎着些也出不了什么差错,选秀前我便先不去了,这阵子各事也都要小心着个,切莫出丝毫纰漏。”

阮籍闻言只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目不斜视的低声应了声是,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恭顺,眼神却被藏在眉眼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君是君,臣是臣,但栖梧院的美人却娇滴滴浓艳艳,

痴男怨女,只可怜风月债难偿。

第二十八章

卫秀已经有阵子没来了,

这预料之中的发展倒并未让你不安,只是整天被关在栖梧院里实在有些无聊,你倒也不是不能出去,起码在院子回廊里散散心还是没问题的,但京华的冬天很冷,那阮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你备的衣衫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丝帛缎衫,穿着虽好看却远不如件厚厚的棉袄来得实在,屋子里的暖炭被殷勤的更换着你倒也不觉得冷,但要是出房门去院儿里踩踩雪,保管不消半刻就得浑身瑟瑟的溜回来。

两个小丫鬟虽不能陪你说话解闷儿,但那个总笑得掐媚的内侍喜顺倒是能说会道,如今这境况你也摆不了什么架子,那两个小丫鬟虽处处细致妥帖,却是半点也不肯与你亲近的,你便全指望着喜顺给你叨叨些时兴的趣事儿聊以度日,不知是不是错觉,你对喜顺总有两分不真切的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但他对你却实在关怀备至,甚至还背着阮籍悄悄的给你寻了些杂记话本来打发时间,你有一次馋的想吃城东那家刚出锅的栗子糕,本只顺嘴一提,他居然也顶着风雪一大早的就去给你买了来。

喜顺到底是东厂的人,纵使再小意伺候你也绝不敢对他放下心来,但那阮籍却尤为可恨,他的难缠指数远超你的预期,甚至差点因为你一时轻忽酿成大错,

你头一次见识到他睚眦必报的本性还是在大婚后不久,

阮籍当时去宋府接你时,便被你阿爹好一顿敲打来替你出气,京华的冬天干冷,偏那天却正巧下起了雨夹雪,你阿爹故意的使他在门外淋着寒雨等了你三个时辰,连替他撑伞的内侍都一并轰打了出去,你当时只吃着归席宴食不知味,心中便有预感多半要遭。阮籍身体本就虚弱,才回府不久便病重发起了高烧,喜顺悄悄告诉你这个消息时满脸都是惴惴不安,连带着让你那晚也没能睡个囫囵觉,唯恐他受了气要拿你开刀,但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你几乎都以为这个事儿就这么过了,却突然来了几个内侍将你屋内的那些个可以解闷儿的古琴棋盘收了个干净,那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不过因着午间陪你玩了翻花绳的游戏便被阮籍寻了个由头在栖梧院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用膝盖垫着磁瓦子,跪在寒气刺骨的雪地里,茶饭也别想吃,足足从头天的日出跪到了第二天的清早,膝盖上的血肉黏着布撕下来,还能带出一片浑浊的冰棱子。自那一顿磋磨后两个小丫鬟便被吓破了胆,原本还能与你打打手势交流,如今便连眼神都不敢多看,只终日勤勤恳恳的当个工具人。

这些小事纵不过管中窥豹,阮籍此人的叵测之处,还远不止于此,

自你入这栖梧院后,他其实并不常出现,但每次卫秀来的当晚,他却必定会来。

卫秀虽来得勤,但每次都不会过夜。他来的次数多你自然乐见,毕竟你要再次的攻略他,虽说由欲生爱很难,但好在他原本就倾心投入的爱过你,因而只要能打动得他心软,你便胸有成竹能将他往日的那些情意勾起来。所以渐渐的,他也从起初的睡完就走,到后来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猜他多半是怕你因整日被囚困在栖梧院便开始自轻自贱,因而连那些缠绵过后的细节都温柔周全了起来,明明第二日还得赶早朝,却非要待你在怀中安稳睡去了才肯抽身离开,也好教你能有点希翼,觉着他这一趟来去匆匆不光是为了那点子赤裸裸的男女情事。

事实上,你一直都有些怀疑“赐婚”是否另有隐情,毕竟你曾那么用心的攻略过“宿淮安”,比起这个翻手为云覆为雨,只轻飘飘一句话就葬送了宋清许后半生的无情天子,那个在洞房花烛夜后却不忍对你痛下杀手,一面说着恨,一面连上供仅一颗的“长生果”也要巴巴的拿来栖梧院分你一半尝鲜的少年,才更像那个你一直以来所认识的“宿淮安”。

倒也不是说他做不出这样狠绝的事儿,只是以你对卫秀的了解,便是决心报复,但这样设计奸辱再杀人泄愤的百无禁忌,却实在不像他会首选的方案,你信他曾真心爱过你,便也能笃定他即便是恨极也该留你一分余地,你已隐隐觉出,阮籍在这局棋中,恐怕并不单单只是一个君王马前卒的角色,他在这当中发挥的作用,可能远比你设想的还要更多······

无论是从前的“宿淮安”,还是如今的“贵人”,你旁观者清,便晓得少年人的动心竟是这般的好看透,卫秀的旧情复燃只是你活命的倚仗,但阮籍却渐渐的成了你最棘手的那根刺,

你苦思冥想了许久,也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和他有啥交集,更甭提是否曾对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他对你的恶意简直就像是毫无来由,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毫无来由的恶意?

你一直在等他出手,毕竟这种情况下不打草惊蛇是起码的智商,按理来说卫秀留你活口已经在他预料之外了,而后续这越打越热的局势他也应当绝不乐见才是,可他居然依旧稳如泰山,只是每次在卫秀走后会来栖梧院看你,也不说话,看一会儿便走,让人完全搞不清他的用意。

不过这样的行为也属实折磨人,因为你十分不习惯与人相拥而眠,每次都是装睡生生挨到卫秀离开,正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吧,却猛的发现床边杵着个人直勾勾的看着你,这他妈谁遭得住啊!你头一次发现时差点没被当场送走,掌心都要被掐出血了才忍住,心里又气又恨,还只能浑身僵直的继续将装睡进行到底,他们一个个的精力都旺盛得不用睡觉的吗??!!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许久,久到你都有些疑心自己的判断,想着是不是自己高估了阮籍的胆子,他若是一直这般稳坐钓鱼台,自己还须得另寻突破口才行······

便也是在那一晚,你久违的又被灌了“金莺露”。

那天天黑得格外早,窗外的风呼呼刮得很大,喜顺一大早便告知了你今晚贵人会来的消息,你本也没太当回事,只一如往常的用完膳后便开始沐浴更衣,两个小丫鬟非常细致的替你绞干头发,再为你通身抹上每晚都要涂的润肤雪膏,你习惯的过着这些“侍寝”前的必备流程,来送红布点灯笼的小太监却并不是喜顺,而是个有些陌生的新面孔,你便不由抬眼多打量了几眼,这才留意到今晚的灯居然多点了几盏,以往都只是在最近的那张小圆桌上起一盏红烛灯的,你也早就习惯了“侍寝”时屋子里昏洞洞的光线,

但今夜的光却格外亮,

不光是小圆桌,窗前的书案上,还有屏风后那个通常是用来饮茶闲坐的软椅木几上也放了一盏,于是整个屋子便比往常看起来要亮堂许多,两个哑巴小丫鬟只服侍着你饮下“金莺露”便低头退下了,那个新来的小太监却很是蹊跷,你也并未凶他,他却一副胆裂魂飞的模样,为你系蒙眼的红布时手抖得不成样子,布拿在手里掉了两次才终于给你系好,你正一肚子疑问,却在下一瞬便明白了他为什么害怕,

你能看见,

隔着蒙布看过去,屋子里的光都镀成了红色,这不是普通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