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不会在成长当中迷失了方向,直到铤而走险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崇开霖直视着那锋利的箭尖,脸上浮起自嘲似的笑容,手心摩挲在圆滑的拐杖龙头上,“叶姑娘不会忘了,我是南平郡王的兄长吧?”

他的提醒是很有用的,叶棘的手臂肌肉战栗,无法再对焦。

然而,崇开霖却对着牧碧虚笑了一下:“牧大人,你聪明绝顶,只可惜还是失算了。”

他话音未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起了靠在桌边的拐杖!

拐杖中分为两端,露出其中雪亮的精钢,崇开霖执龙头为刀柄,就着坐姿反手横桓颈上。

这瞬间的变故确实出乎于在场二人预料之外。就算是牧碧虚,也没有想到一腿跛偏,常年依仗拐杖出行的崇开霖,随身携带的武器便是那根外木内钢的拐杖。

若是他血溅当场,哪怕分明是死于自戕,牧碧虚也无法向崇开峻交代。让平蕃重臣与牧相府结下梁子,他真是拿生命在倔强。

说时迟那时快,牧碧虚抽过叶棘手中之箭,向前掷出,穿过崇开霖的手臂,将他那只手钉在了背后壁上。

拐杖落地,牧碧虚双手捡起合好,“崇大将军话还没说完,怎能自伤性命?”

手臂血流潺潺,崇开霖却不以为意,“说来也奇怪,我在上一世,根本就没有见过河东牧氏,没有牧相,自然也没有监察御史牧碧虚。”

“崇大将军有没有想过,”牧碧虚不急着为他拔箭包扎,“你所谓的拨乱反正,要让一切的事情都在应该发生的时间发生,你以为自己是修正这个世界的救世主。其实在命运看来,也许你才是需要被修正的部分。”

“你坚持的正确的道路,只不过是命运的阴差阳错。因为你妄图要让命运走向心中所归属循规蹈矩的方向,它会用自己的方式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守护者去修复。”

如今的王朝中心既有想要努力平蕃,收复中央权力的皇帝,也有着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力挽狂澜统揽全局的牧浩荡存在。

“这个王朝命不该绝,百姓也应该在王朝的庇护之下继续自己安居乐业的平凡人生,我想这不只是我们的期望,也是玉兰夫人的希望。”

“牧大人,什么是鬼神?”在走出房间前,崇开霖再次问牧碧虚,“在你的眼中,我究竟应该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怪物?”

牧碧虚递上他的拐杖,“在我的眼中,崇大将军并不是转世重生的妖怪,而牧氏也并不是纠正这个世界的错误的救星,你只不过是把一段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当做真实发生的过去,从此耽误了自己本来命运的人。”

崇开霖抬起手看了看手臂上包裹的纱布,“所以,你们是想要用所谓的「爱」感化我?”

“不,”牧碧虚的嘴角勾起普度众生的善意笑容,“牧某是希望崇大将军能够去世得远一些,莫要连累叶卿与我,也莫要败坏牧氏与南平郡王的关系。”

三日之后,牧相方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崇开峻的营帐,连声呼好险,幸而兵者诡道,提前出发的那拨只是打着自己名号的先头部队,正主等到排查干净了再出发,终于保全了一条性命。

牧碧虚为他引荐叶棘,“伯父,这位是八年前,死在刺相案风波中叶乾医士的遗孤叶棘。”

牧浩荡看着叶棘,良久无言。

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也是一个有担当的宰相。然而当时皇帝让他调查刺相案的主使,他明明已经查出来了这几个人只是藩王放在京城当中的暗桩,并不是暗杀他们的直接凶手,但是为了给君王,给天下百姓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

他还是选择了围捕他们,狗急跳墙的暗探挟持叶乾的时候,为了防止这几名暗探逃脱,他们也无法顾及叶乾的性命,导致叶乾死在了那场纷争当中。

叶棘眼看父亲沦陷,害怕官府搜捕到她的头上,到时候连她一起投入大狱,不得不连夜独身一人奔逃,千里流亡,因旅途奔波劳累而落下了心疾。

“叶姑娘……”牧浩荡希望能够弥补她,“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常言道,父债子偿,”叶棘根本不想同他虚伪婉转,说些深明大义的套话,“你所有的儿子都已经娶妻孙子,眼下就只留下了牧碧虚这一个侄子了。”

她不是天潢贵胄,不知道世家之间那含情脉脉,你进我退的试探。她的心中只有着朴素的冤有头、债有主的准则,是谁辜负了他,就应该由谁来作出偿还。

“那就他吧,”叶棘向牧碧虚一指,“我需要他用剩下的这一生来爱护我,弥补我过去所受的波折与伤痛。”

牧相躲过了无数次明枪暗箭,却险些在今天因叶棘的话,被一口茶水呛死,“咳咳咳……”

牧碧虚连忙拍着牧浩荡的后背,“大伯父稍息,不必如此欣慰。”

在崇开霖离去时,曾经对着崇开峻说过一句奇怪的话,“三弟,过去大哥未必待你很好,大哥的过错却在由你偿还。”

崇开峻觉得兄长的眼神很微妙,他说不上来那样的感觉,仿佛是远隔了十多年的时光,又看到了兄长过去那鲜活的目光。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

崇开霖一如既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过了,三弟。”

马车滚滚,渐渐消失在崇开峻的视线中,在那霎时间,他恍然生出了,大哥来过,又永远离去的错觉。

此时叶棘来到他的面前,仿佛印证了崇开霖的那句话

“我失去了一位父亲,在我成长的路上,王爷承担了这长兄如父的职责,是我的福报。”

十日后,有信笺至报噩耗,崇开霖一时兴起,独自驾车登高望远,失足坠崖。

叶棘闻此,知晓崇开霖果然如牧碧虚所言,死得远了一点。

时节已入秋了,天边阴云密布,不时闷雷滚过,却干燥得没有半丝雨滴落下。如同整个帝国一般,各方势力蛰伏,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暂时平静中。

叶棘靠在窗边,一手执着空白书卷,一手握着毛笔,黑色墨汁已经滴落了几团晕色,却还是只字未落。

牧碧虚知道她腹里有墨水,但是不多,“想写什么呢?”

“我在想,”叶棘不由得有几分忧伤,“在崇大将军的那个乱世,我是不是会活得比这辈子还要惨?”

牧碧虚是很会安慰人的,“也许正是上苍不忍众生悲惨,所以重新修复了整个世界。”

叶棘细想自己已算不得最惨,还有许多被波及的女孩子,她们甚至没有姓名,也没有遇见过贵人,就作为乱世的背景板,无声无息地死去。

好一点的女人,也不过作为男人功勋的点缀品,毕生都不曾真正被骄傲的男人理解。

“我想写一个传奇戏本,那个世界没有战乱纷争,无论男女,都能拥有平静快乐的一生,”叶棘闷闷不乐地放下手中的纸笔,“只可惜我没有经历过,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我们都不知道,”牧碧虚握住她的手,“但我相信,那一定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不过,”他微微蹙起眉头,“这一生我们耗费了很多光阴,希望你在那个世界,能更早与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