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任校医面对其他医士药童的时候都能够融洽圆圜,为什么在自己的面前,突然就变得铁面无私了?

收了钱好办事,如果不收钱的话,就证明这件事情他压根没有想到要给自己办。

41.知难也不退却

不死心的叶棘一路在背后追问,最后任校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她道。

“小棘,有的事非人力可为,也莫要与天相争。譬如说这男子就应当肩挑家庭重担,养活一家老小。女子就该以夫为天,到了年纪就应当嫁人,在家中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若继续在外面抛头露面,不但违背纲常,也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命。”

如果说刚才叶棘的心是一沉,此刻一颗心咕噜噜地一直滚下去,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仿佛永远都看不见底一样。

她从老师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某些关键的信息,热血沸腾的身躯顿时凉了一半。

原来是这样。

也许从一开始,这些老师傅本着要让他们打杂跑腿,做些低级简单的活计,减轻自己的负担。

自古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用锻炼他们意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之类的套话来安抚他们。

但是到了后来,便不全是这样了。

这些老师傅的眼睛都是浸过油的,风里来雨里去在几十年,在生活的刀剑寒霜中,早已练得跟人精也似。

叶棘眼看年纪越来越大,身上的女子特征也未必能够尽数掩盖。再加之她为了不在其他师兄弟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外面单独赁了房子自住。

想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老师傅心中其实已经对她起了疑,多多少少猜测出她可能是女扮男装。他们不想给自己找上麻烦,想要逼她知难而退。

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压着她,以“为她好”为名,让她一直做些跑腿打杂的边角料,希望她早日领悟,回到他们所认为循规蹈矩的女子生活中去。

叶棘记得当时还是炎热的夏季,她整个人的却仿佛处在寒秋风瑟瑟的旷野中。周围没有任何倚仗,也没有任何她所能肉眼辨别的前进道路。

她如果要当一个女子,就只能嫁给一个低级军士,从此耕地做饭奶孩子,丈夫外出打仗的时候,在家里面苦苦煎熬,拉扯着一家老小等待着他的归来。

如果她想要当一个男子,就会如现在这般,在猜忌心和同情心的伪善中,永永远远地当一个最下等、生活被杂役所充满,无法独立行事,养活自己的药童。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面对着黯淡无光的将来。看起来她好像有选择,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苍茫世道,她竟无路可走。

那一年,十七岁的叶棘茫然无措地站在医部营帐前,手中握着那几块送不出的银钱,月牙形的银锭深深地刻入了她的掌心,仿佛那点钱是她在苛刻世界中所能够触到的唯一痛感与真实。

就在那天晚上,她得知崇开峻紧急点兵,他们计划会在一天之内往返,故轻兵上阵,没有携带粮草和医士。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叶棘的脑海中成型。

如果她混在军营中,和他们一起去……这大部队的军医部赶在后头,如果有军士在战争中受伤,她抢先出手就是。从来富贵险中求,指不定能够得到什么贵人的赏识。

到时候就算是老师傅们想要再把她按下去,她在军士们面前混了个脸熟,他们总不好再继续让自己当磨药送水的药童了。

只是想要当个出头鸟的叶棘,也未曾想到,自己当真第一次有机会崭露身手,居然是在整个军营的最高将领崇开峻身上。

当副将发号施令的时候,跟着崇开峻一起来攻城略地的几个伤科医士都退缩了。

瞧着崇开峻这样子,要是医治失利,他们谁也不想要去当这个替罪羊。

叶棘心想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她如今的生活进退两难,前狼后虎,苦苦挣扎着,到处都看不见光,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哪怕就是死了又能如何?

于是,她干脆心一横站了出来,主动提出为崇开峻清洗缝合伤口,生命中第一次跟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同生共死,休戚与共”。

说实在的,叶棘当时心中也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在她拉开崇开峻小腹伤口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淋漓的鲜血,暗红色的脏器,蠕动的肠,手在探入腹腔、寻找出血处时那黏腻软湿的感觉让人如置身噩梦。

她甚至在包扎完伤口之后,都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自己这位病人便昏睡了过去。

直到醒来,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崇开峻。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还未完全沉湎于中年的沉重,三十岁的崇开峻正在一个成年男人最好的年华。

重伤初醒的他眉目间有种淡淡的倦怠,失了血的身子还十分虚弱,他斜坐在榻上,少了平时远观的几分雄武霸气。

然病虎杀威犹存,仍然叫叶棘感到自己在他面前有种难以言喻的渺小。

听崇开峻说要赏赐她,叶棘心中便开始斟酌了起来,她究竟应该要许下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我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会怕将军觉得我痴人说梦。”

太大的愿望实现不了,太小的愿望会浪费了自己这一番辛苦劳作。

人这辈子的气运是有限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庸庸碌碌的尘土中被掩埋,从生到死籍籍无名。也许终此一生,她都再也不会有眼前这样的机遇了。

崇开峻看出了她的犹豫彷徨,“凡我力所能及,你尽可开口。”

人的欲望是步步攀升的,特别是像叶棘这样,数年来一直都被世俗挟裹着,无法实现心中任何一个微小愿望的人。

她在最底层的泥潭中扑腾着,身边都是拉她下去的人,岸边都是高高在上不肯施以援手的旁观者。哪怕只要面前有一根救命稻草,她也会努力地去抓住。

更休提她知道,这根救命稻草,甚至比一颗庞然大树都还要粗,还要可靠。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叶棘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充斥着许多念头。

她已经过了太久没有希望的日子,久到让她害怕,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这些年来,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真实的性别,以男子的身份承受着生活给予她的种种重压,还要连女子的苦也一块品尝。

虽然没有亲自上一线,奔赴在战场去冲锋拼刺,但是她却真切地体会到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诸多磨难。

眼前的崇开峻盛年力壮,又是个俊武端正的男子,元妻和妾室都逝世了多年,这些年来他的后宅也未进新人。无论他是嫌莺燕麻烦还是故剑情深,至少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沉湎艳色的多情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