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有一山的规矩,见识过为官者的恶,林钰不会自大到在何三面前鄙弃北镇抚司的刑罚。

她收回视线,轻声道:“我从前听人说锦衣卫势焰可畏,也生出过厌惧之心。可在汲县见到了坍塌的房屋、曝尸荒野的肉骨,才知威刑肃物自有道理。酷刑虽令人畏惧,却也令为官者恪守成式,不敢行恶。北镇抚司既然存在,自有存在的意义。”

何三憨厚笑了笑:“夫人多见广识,深明大义,难怪您不怕镇抚使。”

林钰听何三这样说,有些好奇地问道:“旁人都很怕他吗?”

她问的是“很怕”,并非“怕”,想来也知没几个人不怕李鹤鸣的。

何三回答得毫不犹豫:“怕,别说旁人,兄弟都怕。您还记得在王常中的府门外,您当时让镇抚使把路让开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娘有您这么大的胆子,别的姑娘看见镇抚使都吓得直哆嗦,更别说搭话了。说来奇怪,明明兄弟们和镇抚使平时都穿着差不离的衣服,兄弟们长得凶神恶煞还没镇抚使俊,可姑娘见了镇抚使总是更畏惧些。”

何三说到此处来了劲:“当初听说您退了镇抚使的亲事后,兄弟们私底下还在猜镇抚使以后会娶哪家姑娘,可把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后来都说若您不要他,那镇抚使以后怕是娶不了妻,只能孤独终老了。”

听何三提起往事,林钰勾唇无声笑了笑,但她很快又敛去笑意,迟疑着道:“李鹤鸣他……他如今在狱中还好吗?”

何三不知要如何回答,诏狱毕竟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待得越久伤势拖得只会越重,李鹤鸣身上那几道鞭伤好了烂、烂了好,何三见了都不敢多看。

他这嘴是被李鹤鸣严令封过口的,在林钰面前不能透露关于李鹤鸣伤势的半个字。是以林钰眼下问,何三也不敢答,他无声叹了口气,委婉道:“您待会见了就知道了。”

李鹤鸣并不知道林钰会来,何三没跟他说。林钰到时,他正脱了上衣,处理完又一轮生脓的伤口,垂着头在往身上缠包扎的白布。

他前夜发了场低热,生生烧了一天,熬到今早才退,眼下去了半两血肉,脑子有点昏沉,林钰的脚步声被何三的一盖,他竟没有听出来。

何三停下脚步,掏出钥匙示意就这儿。林钰迫不及待掀开挡住视线的帽裙,望向了关押李鹤鸣的监房。

她想过他或许过得不会很好,可在看清散发赤膊的李鹤鸣那一瞬,她整个人仿佛失魂般僵在了原地。

卫凛挂在李鹤鸣囚房中的那盏油灯眼下仍亮着,清楚照见了他满身浸血的白布和胸前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斑驳狰狞,正在渗血。

他坐在床边,低头佝着背,脸上身上都是汗,脚下扔着血色斑驳的白布与鲜血淋漓的小块碎肉,放在床边的那把小刀刃尖还残留着湿润的血迹,林钰几乎不敢猜想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怔怔看着因疼痛而动作迟缓地包扎伤口的李鹤鸣,眼底不受控制地浮现了一层清泪,她唇瓣嗫嚅,想出声唤他,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难发出一点声音。

何三见林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李鹤鸣还浑然不觉地在包扎伤口,他清了清嗓子,用力咳了一声。

然而李鹤鸣头也没抬,只声音沉哑地淡淡道了句:“走远点咳,别染病给我。”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烧退后的无力感,林钰像是被他的声音唤醒了神智,她握着发抖的指尖,看着他灯光下明暗变换的半张脸,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低颤的声音:“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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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抱我

当林钰的声音在这阴森的诏狱中响起时,李鹤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如同在汲县,林钰突然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笑盈盈望着他一样,仿佛一场白日痴梦。

可不该出现在梦里的何三却提醒他,眼前的人真得不能再真。

李鹤鸣一直觉得北镇抚司的诏狱太暗,当罪臣披上相同的素白囚衣萎靡地窝在囚房里,若不提灯照着脸细看,连是人是鬼都辨不清楚。

然而这时候,他又觉得狱中的光似乎并不如以往黯淡,至少当他听见那声颤抖的“二哥”后猛抬起头时,一眼就将林钰眸里的泪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而林钰也将他此刻不人不鬼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她穿着和他身上囚衣颜色相似的月色衣裙,一缕绸缎般的乌黑长发绕过耳后垂落身前,本是动人的容貌,可在昏黄灯光下,那缕发却衬得她面色惨白,就连润红漂亮的唇瓣,都好似褪去了血色。

李鹤鸣看见她扶着帽裙的手在抖,比他昨夜烧得意识不清、冷汗浸身时抖得还要厉害,像是害怕,可面上又满是心疼。

李鹤鸣突然厌烦起卫凛好意挂在墙上的那盏油灯,也厌烦狱中日夜不灭的灯火,将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姿态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林钰眼前。

两次久别,她都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都说瞬间的反应做不得假,在看见林钰的瞬间,李鹤鸣拿起床上染满血污的囚衣便往身上披,他动作太急,扯动刚包扎好的伤口,引得眉心紧拧了一下。

此前在家中刻意说些混账话勾得林钰想他是一回事,眼下被她亲眼看见自己遍体鳞伤沦为阶下囚是另一回事。

林靖说得不错,没有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露着伤叫妻子白白为自己担心。

李鹤鸣顾不得一身未愈的伤,胡乱将双臂套进衣袖,合拢衣襟,两下系上血污斑驳的衣带,遮住了被大半白布包裹的结实身躯。

他动作有些慌忙,脸上却端得稳,丝毫不显惶急,甚至还冰冷扫了何三一眼,盯得何三后背汗毛一竖,背脊间猛然窜起一股似刀锋掠过般的透骨凉意。

他打开门,压根不敢看李鹤鸣的眼神,对林钰道:“顶多只能待小半个时辰,香燃尽在下便回来送您出去。”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柱细长的香,用油灯点燃放在门口便快步离开了,那模样像是晚一步李鹤鸣便会抽出他的刀把他钉死在墙上。

林钰的双脚似被黏在了地上,她定定看着李鹤鸣,好一会儿都没能挪动脚步。

李鹤鸣抬起头,透过囚房看着她,没什么力气地轻笑了一声,而后摊开双手,露出一身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貌的囚衣:“萋萋,抱我。”

他此刻的气势和方才在何三面前截然不同,当眼前只剩下林钰一人,他的状态突然就变了,在这短短瞬间,他好似取下了一直以来强撑着的假面,卸去了一半的精气,猛然变得虚弱起来。

林钰没有丝毫犹豫,短短几步,她几乎是跑到了李鹤鸣面前,取下帷帽扔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在他身前,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她抱得不紧,或者说压根没用力,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虚虚拥着他,只敢将手轻而又轻地贴在他的背上。

她跪着,他坐着,这个姿势刚好够李鹤鸣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他半点没客气,卸去力气弯下宽厚的脊背,把自己全部交到了林钰怀里。

他不顾自己一身血污会不会弄脏了林钰一身干净的衣裳,收紧结实的双臂,拥住她纤薄但温暖的背,将沾了血污的面颊贴在她的耳畔,细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男人最是别扭,分明不想林钰看见自己这模样,可当此刻切切实实被她抱住时,李鹤鸣却是闭上眼道了一句:“怎么才来……”

林钰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因这句似怨非怨的话又溢满了眼眶,她没哭出声,可李鹤鸣却能感觉到肩头的湿润。

她有些笨拙地轻轻触摸着他背上缠绕的白布,压着哭声问:“是不是很疼?”

李鹤鸣满足地笑了一声,他感受着背上小心而颤抖地四处游移的手指,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林钰对他的怜惜,轻吻着她的发,低声道:“是,你一来,便疼得要命。”

第8章(8)膝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