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钰活到现在,很少淋过雨,像这样接一捧雨水都要避着人,免得被念好一阵。她上一次淋雨已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起来,还和李鹤鸣有关。
李鹤鸣虽出身将门,但据林钰所知,他幼年却过得不好。
当时北方部落猖獗,李鹤鸣的父亲奉命领兵降服,不料却中箭落马,吃了败仗。他父亲乃当朝猛将,军功赫赫,没人想到他会身死落败。
一时无数阴暗揣测和恶毒骂名压在李府之上,连带着在学堂里读书的李鹤鸣也遭了不少欺辱。
林钰还记得那日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她估摸着也就八九岁的年纪,在侍女的陪同下,去给在学堂念书的林靖送伞。
她走进学堂,没瞧见林靖,反倒看见了被众人连书带人推倒在庭院中的李鹤鸣。欺辱他的人也不过与他一般大的年纪,怕连圣贤书都没读明白,却已经懂得了如何向战败将军的儿子泄兵败之愤。
李鹤鸣那时候就已经是一张冷脸,不怎么笑,也不爱哭,狼狈地摔倒在院子里沾了一身湿泥也只是沉默地爬起来,在大雨里一本一本捡自己被雨泥弄脏的书。
学堂里其他的学生骂他“无用、孬种”,但具体如何“无用”、如何“孬种”却骂不出口,因总不能说“虽然你父亲为国战亡,但却未能降服北方部落,你身为其子,故也无用”。
那些圣贤书总还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一颗明智的种子,知道将军为国战死虽然称不上绝对的荣耀,但也定非耻辱。只是在那时那刻,这显而易见的道理都被战败的怨气淹没了。
林钰当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家里人也不会将打仗的事说给她听。
她撑着伞站在门口看着庭中捡书的李鹤鸣,只觉得他一人孤零零地受欺负实在可怜,便跑过去将手里的伞撑在了他头上。
她身上佩着块胭脂玉,大体净白,唯独中间有片胭脂红,玉石相撞,跑起来“叮当”响。
李鹤鸣蹲在地上,听见那鸣佩声停在自己身后,转头看向她。他的脸被雨水打得湿透,一双眼黑如深潭,已经有了少年初成的俊逸模样。
他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帮他,目光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出声道:“走开。”说罢就转过了身。
他语气冷硬,话也不好听。林钰当时小,分明在帮他却被他如此对待难免有些无措,但又听他背对她低声道:“我如今是过街臭鼠,你若帮我,他们会连同你一起恨。”
那是李鹤鸣与林钰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或许正因如此,那句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过街臭鼠”叫林钰记忆深刻,直至如今也没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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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6章 (6)假僧人
李鹤鸣对自己的评价太透彻,他刚说完,就有一人便要迫不及待地印证他那话似的,急急从廊下冲过来,将林钰遮在李鹤鸣头顶的伞用力拂开,愤恨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竟还帮着他!”
那人和李鹤鸣差不多大,林钰尚不及他肩膀高,她手里油纸伞被大力抽去,脚下连带着没站稳,踉跄几步惊呼着往旁摔去。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而是倒进了一个并不宽厚的湿冷怀抱里。
李鹤鸣反应迅速地转身接住了倒下的林钰,却没能顾得上自己。他整个人倒在泥水里,背脊“咔”一声重重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他拧着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林钰腰间环佩的细绳脱落,胭脂玉掉进泥水中,沉入小小一方雨水泥潭里消失不见。
变故发生得太快,林钰的侍女反应过来后,忙快步上前将林钰从李鹤鸣身上扶起来,捡起伞撑在她头顶,挡在了她与推她那人之间:“小姐!可伤着了?!”
可这场雨下得急,林钰几息间已经被雨淋了个透,地上的李鹤鸣更是衣裳脏乱,林钰隐隐看见他背下的泥水里浸出了血。
她冲侍女摇摇头:“我没事。”而后又不顾侍女劝阻,蹲下去扶李鹤鸣:“你可还好?”
学生也并非全都是非不分之徒,有人看不下去,跑去将院里的动静告诉了先生。林靖在室内帮先生整理学生的文章,听说院中来了个小姑娘,扔下腿脚不便的老先生便冲了过来。
在看见院子里混身湿透的林钰后,愣了一下,大步跑向他:“小妹!”
林钰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哥哥……”
林靖脱下外袍罩在被雨淋湿的林钰身上,问她:“谁将你弄成这样?”
他低头扫过地上慢慢爬起来的李鹤鸣,又扭头看了眼一旁好端端站着的、将林钰推倒的罪魁祸首:“是他吗?”
林钰一看林靖那模样就知道他要揍人,没有贸然回答,而是指向李鹤鸣:“哥哥,他方才为了护我,受伤了。”
那推到林钰的人没想到她是林靖的妹妹,林钰有意饶他,他自己却没憋住,非得给林靖揍他一顿的机会,蠢道:“抱歉,林兄,我……”
林靖听见“抱歉”二字,压根没听他后面的话,直接一拳便朝他脸上挥了过去。
那人的朋友从廊下冲过来阻拦,几人扭打在一起,侍女忙将林钰拉远了些。最后还是迟来的老先生喝止,才终止了这场闹剧。
回去的马车上,林靖与林钰相对而坐,两人身上都湿了。林钰披着林靖的外衫,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
林靖见她魂不守舍,问道:“怎么了?”
林钰摇头:“没事,只是掉了点东西。”
她仰头看向他嘴角的淤青:“阿兄,你疼吗?”
她问完又仿佛觉得自己这话太蠢,都肿起来了,怎么会不疼。她抿了下嘴唇,缓缓道:“我今日是不是做错了?若我不多管闲事,你便不会受伤了。”
林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他们合伙欺辱李鹤鸣,你出手相助侠肝义胆怎会是错。你做得很好,很勇敢,阿兄很高兴。只是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若对方人太多,你又打不过,要先来找阿兄帮忙,知道吗?你若受了伤,阿兄会心疼,爹娘和在宫中的阿姐都会心疼。”
林靖为她伤成这样,林钰对他的话自然百般应承。就算他此刻说夜里长太阳,白日升星辰,她都能乖乖应他,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两人自认侠肝义胆,但结果却不尽人意,回家后动人揍人的林靖跪祠堂,受了凉的林钰养风寒,半个月两人都没出得了门。
“咯吱”
忽然,一声刺耳的开门声打断了林钰的思绪,她从雨中收回手,抬高伞檐看向了左边传出声音的院落。
一名穿着灰袍的僧人偷偷摸摸从院中出来,一边往怀里塞什么东西,一边闷头快步顺着墙根走。
林钰看着他比寺中其他闲适的僧人利落不少的步伐,心道:这莫不是个武僧,怎么瞧着像个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