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瓷片不断割开祁雁的皮肉,却也同时割破了苗霜的手指,鲜血泉涌般汩汩往外冒,殷红刺目,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祁雁方才不小心捏碎了茶杯,自己却也没注意,现在他自知理亏,只得先认输再说:“为夫错了。”

苗霜指尖一顿。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怪,怪得他眉头直皱,心头的火气却莫名消了大半,只得冷哼一声,放过了他。

那粒碎瓷已经完全被他按进肉里,他摸出骨刃,在火上烤了烤,干脆利落地将碎瓷挑了出来。

原本不大的伤口因这一番操作变得严重了许多,苗霜又给他敷药包扎……祁雁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总感觉自己还在幻觉中。

又在车厢里找了半天,确定没再看到那只蓝色的蛊蝶,这才收回自己疼痛不已的手,放下心来。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苗霜道:“赤麟卫不杀骂你的人,偏杀帮你说话的人,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场闹剧,是他送给你的‘践行礼’。”

祁雁沉默不语。

蛊虫慢慢爬到了车夫身上,悄无声息地种下了和来福身上一样的蛊,苗霜又说:“你被打成乱臣贼子,下狱至今还不到半年时间,京都的风向就已经转变得如此彻底,这不正常。”

祁雁神色黯淡下来,依然没有开口。

“那日我跟来福闲聊,他说他自幼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祁将军是人们口中杀狄人、卫边疆的大英雄,这样的思想应该在大雍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十几年,怎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一定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件事,”他说,“京畿皇城,天子脚下,没有天子的许可,流言传不起来,京中所有说书先生都被禁止再说和你有关的书,为你说话的百姓会被拉去砍头……现在你无论再做什么,都已经没办法挽回这一切了。”

祁雁回想起被永远留在将军府的祁家祠堂,回想起那牌位上祖辈们的名字,只觉掌心的疼痛不及心头一毫。

“除非你杀了那个造就这一切的人,”苗霜忽然笑了起来,“将军,你看那皇城离我们有多远,你我这一去,可是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车夫在寒风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啊……车里那两个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弑君谋逆?以及,将军以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刚刚将军自称“为夫”,在将军府门前,那个叫来福的小厮也喊他“夫人”……难道那就是传说中陛下赐婚的“将军夫人”不成?

怎么,将军夫人,竟是个男的?!

车夫瞳孔地震,冷汗刷刷直冒。

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会不会下一刻就被灭口?将军和夫人在车里谈话,会不会被后车听到?他是不是该把车赶得再快一点,和后车拉开距离?

车夫吓得急抽马鞭:“驾!驾!”

马车越跑越快,后车渐渐被甩开,快要跟不上了,后车车夫只好也催马疾行。

可没过多久,年老体衰的祝公公就承受不了这份颠簸,撩开车帘破口大骂:“跑慢点!混账东西,你想颠死我?!”

车夫战战兢兢,只得重新放慢速度:“是,是……”

晏安城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收缩成看不清的小点,直至彻底消失。

*

一行人就这样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南下赴这三千里的任途,因为有祝公公在,路却也赶得不快,时走时停。

为了避免晏安城门百姓拦车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没有再贸然进城,休息就找最近的驿站,若附近没有官驿,便自费住民驿,或找到些寺庙之类,进去借宿一晚。

走着走着,就到了除夕。

这荒郊野岭并没有任何新年的气息,祁雁本来都把这事忘了,听到给他们做饭的厨子提起,这才想起来,便让车夫早早结束了今日的赶路,找个地方过夜。

“将军,前面有个道观!”车夫和小太监探路回来,“好像还挺大的,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

祁雁点了点头。

车夫将马车赶进去,苗霜掀开车帘,却没感觉到附近有人,通往道观的路也十分破败,地上的砖石碎了不少,一不留神就卡住了车轮。

车夫在前面赶,两个小太监在后面推,好不容易才把马车开进去。

天色已经晚了,道观里乌漆麻黑的一片,车夫挑了灯笼,四下张望,被寒风一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这地方……是荒废了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两个小太监扶祝公公从车上下来,祝公公金贵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折磨,屁股都颠破了,一下车就痛呼不止,再看一眼这空无一人的道观,想想他们除夕夜竟要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不禁悲从中来,叫骂连连。

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这些天来祝公公日日如此,大家也都习惯了,任他怎样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苗霜跳下车来,也挑了个灯笼往里走。

这道观看起来荒废多时,用来敬香火的大香炉是冷的,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不是香灰,是尘土。

踩着破破烂烂的地砖进了正殿,苗霜一抬头,赫然和那正对着自己的三清像对上视线。

三尊雕像上都挂满了蛛网,年久失修,表面斑驳剥落,雕像的脸都快看不清了,却依然能感觉到大殿中浑厚的道家氛围,高大的祖师雕像慈祥又威严,静静地注视着来往之人,注视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祁雁也转动轮椅来到殿前,却被高高的门槛挡住了去路,他正要想办法从别的地方绕进去,就见苗霜抬起一脚,毫不含糊地踹上早已腐朽的门槛,木屑飞溅。

祁雁:“……”

他们在别人的地盘借宿,还要强拆人家的门槛,是否有些蛮横无理了?

苗霜踹了一脚,又放了一堆蛊虫,蛀木头的蛊虫窸窸窣窣,眨眼间把门槛啃掉了大半,清理出一条可供轮椅通行的路来。

祁雁连忙后退,生怕这些虫子把他的轮椅也啃了,等到虫子们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操纵着轮椅进入殿内。

苗霜早已站在了三清像前,手里提着的灯笼成了大殿内唯一的光源。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雕像的刹那,他心头泛起微妙的不适感。

或许因为他曾经是魔,对这些仙家的玩意有种与生俱来的排斥,明明只是一些石头做的死物,却让他觉得被人注视般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