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邸报当中有一封不起眼的书信,信上署了名:褚畹。是思协。他拆开信,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字,他看战报一目十行亦能立马抓住其中精要,此时他扫了几眼却让他如遭雷击。
容亘被杀,公主被囚禁。
纸张飘落至桌上。他捂住胸口,未好的伤口似乎又发作了起来。
“曜瑞……”
他俩年少相识。周季萌知道他出自父亲口中的外戚后族,也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容家听闻周尚书令并不喜当今皇后,对周家早起打击之心。皇后殿前失仪在陛下那里失宠后,这两家谁也不能占了上风,才平息多年来的恩怨。周季萌曾经谋划,获得地方实权后再入京,与容亘联手,治家治国皆可做到,父亲也不会置喙。可如今……容亘以叛贼余孽之名被杀,政治纷争已悄然来到他身边,纵然战场多次征战,亦觉人世薄凉。
还有她,又怎么样了。驸马被杀,她如何会受牵连?他忆起那日水畔红蓼旁的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与谋反的逆贼有关系。她还是皇帝爱女。夫妻同时获罪,倒是蹊跷。周季萌把信拿起,仔细读着。褚思协写了,此事与徐平群进言构陷有关,太子求情,也是无用。
皇帝送京中将士出城前,来看过士族子弟投军的几位。景峥听到他姓周,还是周雲庶子,额外多看了他一眼。圣意难猜,当时他不敢出声。天子一声嗤笑,便放过了他扬长而去。他闻到龙涎之香,平白无故地有呕吐之感。皇帝走后,旁人的眼神他也不曾在意,只是作不经意地打听皇帝与周家的过节。听下来,依旧是以前听惯了的。
夜半,鼙鼓顿响。
只是残敌骚扰而已,很快,骚乱便平息。
他抬头看向天边的那轮明月。月亮边缘模糊,似乎是融入泠泠皓空。
幼时,母亲爱带着他坐在阶下望月。她抱着幼小的她,说起她的出身,她的年少,还有她与父亲的相识。说到动情之处,向来温婉的母亲便会流泪,望向那明月,轻喃着:不知他还活着么。母亲并不是建康人,他想着,他长大一定会找到那个“他”。直到后来长大了,周季萌才知道,母亲是北迁来南方的孤女,本姓刘,名女晖,也算士族之后,但她的父母亲族早在战乱中死去。父亲在先帝时管理过侨民,听说她身世畸零还年少失孤,便收养了她。
母亲在父亲面前不像妾室,倒像女儿。也对,年龄上父亲也能作母亲的父辈。林令不知为何,不喜他,也不喜母亲。母子俩的依托只有父亲。父亲看重他远超大哥,让他读书习字,也给母亲另设一席,命母亲与他同学。父亲会检查两人的学业,点评道,五郎识了许多字,阿星也得跟上。周氏由父亲一人做主。他做主,让周夫人不准打扰她们母子,妾室供奉之礼,也皆免去。世族有不看重庶子的流习,到父亲这里,却偏颇她们。
周季萌心中涌起了柔软的暖意,热流似乎自心口四散。
月似乎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有一层朦胧的纱,让他在城墙下的战场扬手,试图分清这是雾还是光。流动的朗夜,云的道道裂隙中流下三千银沙,弥漫整个令人晕眩的战场。
昔日的温情,周季萌缅怀完又想起以后。他只要想起她的身影,满口皆是苦涩之意。不可言说,也难以言说。友人的死亡,他不可不背上隐秘的罪感。他就这么想过,念她就好,他不企图一分。可……她如今……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再念一分,就是愧对容亘。
容亘不是他夺妻杀掉的,他却难免对容亘的死亡愧疚多些。毕竟,贪恋她,是早有的事情。他是友人,他的妻,旁人本不该多求。可他的岳父,对他痛下杀手。这桩婚姻,纵然情投意合,到底灰飞烟灭于血色之中了。若他不是友人,周季萌就要高兴了,天赐的可乘之机,安可蹉跎后悔?但他是容亘容曜瑞啊,少时扬名的好友,昌元公主的驸马,前途无量的名士。他不在了,周季萌不顾父意也要结交的朋友不在了,相识相交相知,他与他怎可相忘?又怎可因为他的死而窃喜呢?
纠结郁闷之下,周季萌遥看向一望无际的郊外。
遥奔百里之外从军,哪怕违背父母的意愿,哪怕放弃前半生的追求,他也甘之若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乱世飘零,难道他什么都抓不住吗?遥远帝京,那一座城,城里的故人。
公主……等我……
一定要等我……
旧士族出身的年轻将军,其盔甲在泠泠月色下折射出一层脆弱的冰霜。他看着满地血浆尸骨,脸上竟是奇异的满足。
第0033章 第三十三章 羲和逝不留
景元琦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居室外荷花丛立自举,朵朵清妍,清光同风共来,携莲香缓缓入了菱花窗。
这一生蒙昧,倒是何时能够惊醒?心神恍惚之余,景元琦想起昨夜索魂,又思及前尘旧事,久坐不语。她如困兽,生人死人皆可作弄一番,于世走一遭,所求何物?到后来,明明一天大好之时,她却有些心灰意冷。
门外,那个乐师见她已经苏醒,却没有进入。奚朱见只是凝视着屋内美人,神情冷淡,那双眼睛中不复促狭,尽是漫漫霜雪之寒色。若第一世宣帝那些不服奚郎的臣子瞧他这般,必要大骂一句弄权奸臣,目下无人!只是这世,无一人知晓乐师的阴谋。在奚朱见眼中,这座华丽的居室,已是一座金笼,一幅春画,唯一的主角,便是昌元公主。一旦把她臆想成无力挣脱的囚物,奚彤不禁唇带笑意,满庭光华映照之下,让他明净的面容更是妩媚极了。
谁说他是皇帝的罪臣?他自己知道,他将会是公主的主宰,王朝的掘墓人。他会带她下地狱,也算成了夫妻缘分。掩藏在阴影里的执念,让昔日意气风发的奚朱见,彻底消失在永坠的黑暗里。
“公主,为何闷闷不乐?”
晌午,来人一袭白衣,头发半束披散至肩头,清亮的眸中聚起柔情缱绻。他撑起一把油纸伞,替景元琦挡去树荫下不断凌越的刺光。躁动的白纸钱在地上轻旋,景元琦仰头看着他,不禁发怔。容亘生前,也是这般的风采。痛苦再度袭来,在肺腑内反复溃烂,至今未愈。
她站起身,一言不语静观他的笑容。似是鬼神使差,她慢慢伸出手,抚向他的脸。奚朱见面上多了些局促,可终究没有避开。等到快要触及他鼻梁之时,景元琦猛地停住了手,朝他失落道,“你是奚彤。”不是他。
“殿下请节哀……臣以后会一直陪伴着公主。”
少女冷声拒绝,“不需要。”
“臣相信,公主需要臣。”奚朱见冲着她离去的背影,扬声道。
此夏,他们无事发生。景元琦一再拒绝,奚朱见到后来也不再主动邀宠。他也被勒令不得弹琴,万般无聊之下,看看书,结交几位好友,聊天聚会,便是日常消遣。
直到初秋,有日夜晚府上骚动,后又终归平静。次日,公主却主动找上了他。见到他时,奚朱见披发和衣,斜靠在榻上,脖子说还趴着一只慵懒的白猫,很是悠闲自在。她来到他的榻边,他的眼和猫的眼一同朝她转去,清亮的眸犹如几丸琥珀,等她发现他们都在看她时又觉得这两双眸是深不见底的湖,凝结着寒冰和巨浪。
景元琦摄于这种渺小与宏大的双重境界,不自觉后退,但还是开口。
“朱见说得对,我需要你。”
奚朱见撑着自己漂亮的头颅,欣喜着。七月鬼门大开之际,定是放出了疯了的他和她。
他朝她伸出手。其实这是一种给予赏赐的动作,是他还握有大权时养成的优容尊贵,但无权柄加持,就立马成了暧昧的邀请。
景元琦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上前握住他白皙的手。这只曾干过粗话的手,已经被他养的嫩滑如玉,看起来毫无侵略性。可是接触到的下一刻,俊秀的公子微笑地使了力,把毫无防备的她拉进自己的怀中。白猫灵敏地跳起,甚有自觉地转而钻进了景元琦的怀里。猫的温热一下覆上肚腹,加上那体重,让错乱神经的景元琦以为自己像是大着肚子的孕妇。她僵硬地朝猫看去,白猫柔顺地蜷缩在她的怀里,真的跟安睡在女子胞宫的婴儿一般,就那么理直气壮赖着她不走了。
“他应是天上人,我属实不能再念着他了。”她没有反抗一人一猫,喃喃自语。
奚朱见肆意嘲道,“我看他就是镜中鬼。”
昌元有些愤怒,“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你不可以说他不好……”
奚朱见只是注视窗外,继续刺激她,“陛下赐死他,就是他的命。时也,命也,运也,非他之所能。”
“够了!陛下、陛下……对,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陛下……”
奚朱见回头,见她不住自语,并不劝慰。好一阵,她才停下来,顿了顿,换上了一副明媚笑容。
“哼,你也是个疯的。”
少女听闻,想反驳,被他制住了,“你才是疯子。”
奚朱见只是笑,笑得格外肆意。他抓住景元琦的手臂,“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公主,不如我带你见见驸马?”